济南府贡院,矗立在城东,青砖高墙,望楼森然,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俯瞰着汇聚于此的芸芸学子。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贡院门前巨大的石狮下,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等候入场的考生。灯笼火把的光晕,在晨雾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紧绷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张子麟、李清时和周文斌,也挤在人群中。
周文斌不停地搓着手,哈着白气,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背诵经文还是在祈祷。
李清时虽也面色肃然,但站姿依旧挺拔,眼神沉静,显露出良好的家教与定力。
张子麟则安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群,观察着众生百态。他看到有的考生闭目养神,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有的还在争分夺秒地翻看手中残卷;有的则与相熟之人,在一起低声交谈,试图缓解压力。他也看到了那个名叫赵德明的落魄文人,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在几个特定的考生身上短暂停留,嘴角似乎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哐——!”
一声沉闷的锣响,划破黎明的寂静,贡院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口。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幽深的门洞上。
“考生列队!验明正身!准备搜检!”衙役们洪亮的吆喝声次第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伍开始缓慢向前移动。
搜检极其严格,解发、袒衣,甚至连带来的糕饼吃食,都被掰开仔细查验,笔管砚台,更是被反复察看,以防夹带。
张子麟平静地接受检查,他注意到搜检的胥吏,对那些衣着寒酸的考生查得格外仔细,眼神中带着审视与怀疑,而对如李清时,这般衣着光鲜的,则客气许多。
这无声的差别对待,让他微微蹙眉。
经过一番折腾,终于踏入贡院内部。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号舍。每一间号舍都极其狭小,仅容一人转身,内设一桌一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头、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里,将是他们未来几天,搏杀前程的战场。
张子麟按照手中的号牌,找到了自己的“宙”字十七号舍。他走进这方寸之地,放下考篮,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木桌桌面,只觉触手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将心神缓缓沉淀下来。
辰时正,三声炮响,声震全城。
院试正场,正式开始。
试题由巡场官逐一发放至各号舍。
张子麟展开试卷,凝神审题。题目出自《论语》,不算生僻,但立意颇深,需仔细揣摩。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闭目沉思,在脑海中构建文章的骨架,推敲破题的角度。
一时间,贡院内鸦雀无声,只闻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偶尔的咳嗽声,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阳光透过号舍顶部的缝隙,投下几道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自甬道由远及近。
张子麟抬头,只见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目光如电的中年官员,在一众属官的簇拥下,正缓步巡场。
他神色严肃,不怒自威,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一间间号舍,偶尔会在某个奋笔疾书的考生身上,停留片刻。
“是刘学政……”有认识的考生低低惊呼,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刘学政,名宪,字持正,以学问渊博、为官清正、嫉恶如仇闻名。他主持过数省学政,对科场舞弊,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和丰富的应对经验。
张子麟注意到,刘学政在经过“洪”字片区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投向相邻几间号舍内的考生。
那几名考生似乎都埋首疾书,并无异状。但刘学政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停留,继续向前巡去。
张子麟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自己的文章,笔走龙蛇,将胸中沟壑,倾泻于纸上。
午后,刘学政再次巡场。
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缓慢,目光也更加专注。当他再次经过“洪”字片区时,那种微妙的停顿感,又出现了。
他甚至示意随从官员,将其中两名考生的答卷暂时取来,就着甬道的光线,快速浏览了几眼。
张子麟刚好在构思一段承题,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微微一动。他注意到,那两名被取走试卷的考生,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握笔的手也微微颤抖。
刘学政看完那两份试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试卷交还给随从,继续巡场。
但他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冰冷锐利。
第三次巡场,是在次日。
这一次,刘学政的目标极为明确,直奔“洪”字片区。他亲自站在那几个号舍外,仔细观察着内里考生的神态、动作,甚至他们案头摆放的器物。随即,他沉声下令,将“洪”字九号、十三号、二十五号等共计五名考生的试卷,全部当场收取,并严令这五名考生停笔,在原位等候,不得离开号舍半步!
命令一下,整个“洪”字片区,乃至邻近区域的考生都被惊动了。一股不安的骚动,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那五名被点中的考生,更是面无人色,有人几乎瘫软在座位上。
刘学政拿着那五份试卷,就站在甬道中央,一份份地仔细比对。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周围的官员们,也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突然,刘学政将其中三份试卷,猛地并排摊开,指着上面的破题句子,对身旁的副官厉声道:“你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三份答卷,破题思路如出一辙,连引用的‘譬若北辰’这个相对冷僻的典,都分毫不差!还有这里,”他又指向另一处,“这个‘民’字的笔误,缺了最后一笔,五份试卷,竟有四份一模一样!天下岂有这等巧合?绝对有问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在寂静的贡院里,清晰可闻。
“集体舞弊!这是赤裸裸的集体舞弊!”刘学政须发皆张,眼中怒火燃烧,“封锁‘洪’字片区!所有考生暂停作答!给本官彻查!”
一声令下,如巨石投湖。
衙役们迅速行动,将“洪”字片区团团围住。
原本就神经紧绷的考生们,彻底陷入了恐慌,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那五名涉嫌舞弊的考生,被单独看管起来,个个面如死灰,抖若筛糠。
贡院内,方才还弥漫着的专注与奋争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和人人自危的惊惧。
张子麟放下了笔,望向那片被封锁的区域,眉头紧锁。他回想起之前隐约的观察,那几名考生……似乎都有些共同点。是什么?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
考场异象已生,风暴骤起。而这风暴的中心,那舞弊的真相,又隐藏在这贡院高墙之内的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