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内的僵局,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雷,悬在每个人头顶,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刘学政负手立于甬道中央,面沉如水,目光扫过那五名虽惶恐,却因未被搜出实证,而隐隐生出几分侥幸的考生,又扫过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窃窃私语的众学子。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风口浪尖。若无突破,不仅此次院试威严扫地,他本人的官声,也将蒙尘。
时间一点点流逝,胥吏们虽未撤去,但气氛已从最初的雷霆震怒,转向了一种尴尬而危险的“凝滞”分为。那五名考生开始低声申辩,声称纯属巧合,是刘学政“疑邻盗斧”。一些不明就里的考生,也开始动摇,觉得或许是学政大人,太过敏感。
张子麟坐在号舍中,心念电转。那缕异香如同鬼魅,在他鼻尖萦绕不去。他知道,这是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线索,但如何将这虚无缥缈的“墨香”变成足以取信于人的实证?直接上前陈情?人微言轻,且涉及学政权威,一个不慎,反会被斥为扰乱秩序,甚至被怀疑与舞弊者有关联。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宙”字片区,看到了同样面露焦灼的李清时和周文斌。李清时家世不凡,或许能有些门路?周文斌交游灵活,或可打探更多关于那墨的消息?
机会稍纵即逝。
趁着衙役注意力略有松懈,巡场官也在低声商议的间隙,张子麟迅速撕下稿纸一角,以极快的速度写下几个字,揉成小团。待巡场官走过自己号舍,他假意弯腰捡拾掉落的笔,手指微弹,纸团精准地滚入了隔壁李清时的号舍。
李清时先是一惊,迅速用脚踩住纸团上,佯装整理鞋袜,拾起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只有三个清瘦的小字:“墨有异?”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子麟。
张子麟与他目光一触,微微颔首,眼神沉静而肯定。
李清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思忖,重重点头。他同样撕纸,写下几字,包住一块随身的小玉佩,如法炮制,扔给了更外侧的周文斌。
周文斌拿到纸条和玉佩,先是茫然,随即看到李清时,对他使的眼色,又看了看张子麟,虽不明就里,但知道必有要事。他机灵地将玉佩塞入袖中,展开纸条来看,上面写着:“速查异香墨,源。”
三人用这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瞬间达成了默契。
恰在此时,刘学政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他沉声下令,允许未被直接卷入的考生,在衙役监视下,分批如厕、稍事活动,但不得交谈,不得远离。这无疑是缓解当前紧张局面、也给自身调查争取时间的无奈之举。
张子麟、李清时、周文斌三人,分属不同批次,依次被衙役引往茅厕。在经过那五名被重点看守的考生附近时,张子麟刻意放缓了半步,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
没错,那淡雅的异香,确实是从他们散落在地的文具中,尤其是那几锭墨上传来的!虽然极其微弱,但在相对开放的甬道中,比在密闭号舍里,更容易捕捉。
而周文斌在经过时,则充分发挥了他记人、记事的特长,将那几锭墨的大致形状、颜色,以及其中两名,他曾留意过的、与赵德明有过接触的考生样貌,死死记在了心里。
短暂的放风时间结束,三人重回号舍。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对张子麟而言是一种煎熬。他必须等待,等待周文斌的消息,也在等待一个,向刘学政进言的合适时机。他反复推敲着说辞,如何能让位高权重的学政相信:一个少年学子基于“墨香”的推断?
机会,终于在午后降临。
周文斌再次被允许如厕。
这一次,他回来时,脚步略显急促,在与张子麟号舍交错而过的瞬间,他手指极其隐晦地往袖口内一缩,又迅速弹出。一个小纸团落在了张子麟号舍门口的阴影里。
张子麟心脏猛地一跳,待衙役走开,他迅速俯身拾起。纸团上是周文斌那略显潦草,却清晰的字迹:“墨名‘青麟’,价昂,非本地常货,源疑与赵德明有关,考生中亦有数人使用,皆与赵近。”
果然!墨有问题!而且线索直指赵德明!
张子麟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来,朗声道:“学生‘宙’字十七号张子麟,有要事需禀告学政大人!”
声音在寂静的贡院内,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包括那五名涉嫌考生,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巡场官皱眉上前,厉声道:“放肆!考场之内,岂容喧哗!有何事,考后再说!”
“事关舞弊疑案真相,学生确有发现,不敢隐瞒,恐贻误时机!”张子麟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这边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正在闭目凝思的刘学政。他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投向张子麟所在的方位。他看到的是一个面容尚带稚嫩,眼神却异常沉静坚定的少年。
“带他过来。”刘学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衙役将张子麟引至刘学政面前。
近距离面对这位不怒自威的学政,张子麟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官威和压力,但他稳住心神,依礼躬身。
“你有何发现?”刘学政直接问道,目光如炬,审视着张子麟。
“回大人,”张子麟声音平稳,“学生斗胆,请大人留意,那几位涉嫌同考,所用之墨锭。”
“墨锭?”刘学政眉头一皱,他身后的属官,也露出诧异之色。墨锭方才已被反复检查过,并无刻字或夹层。
“正是。”张子麟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刘学政,“学生观察到,那几位同考所用墨锭,似乎皆带有一种淡雅异香,非同寻常松烟油烟。学生同窗周文斌稍作打听,得知此墨名为‘青麟’,价格昂贵,并非本地常见之物。且,使用此墨者,似乎多与一名叫赵德明的场外文士有所往来。而答卷高度雷同者,恰是使用此墨之人。学生以为,此巧合过于蹊跷,或许舞弊之关键,便藏于这‘青麟’墨中!”
他一口气将观察和推断说出,条理清晰,证据链虽间接,却指向明确。
刘学政听完,眼中精光一闪!墨锭!他确实忽略了这最寻常不过的物件!经张子麟一提,他也隐约回忆起,之前巡场时,似乎确实闻到过一丝不寻常的淡香,只是当时并未在意。
“你所言属实?”刘学政沉声问道,目光紧紧盯着张子麟。
“学生愿以功名担保,所言非虚。大人可立即查验,那几位同考之墨,并比对是否还有其他考生使用此墨,且答卷有相似之处。”张子麟语气笃定。
刘学政不再犹豫,当即下令:“将‘洪’字片区,所有考生所用墨锭,全部收取查验!尤其是那五人所用之墨,重点检查!另,暗中查访还有何人使用此‘青麟’墨!”
命令一下,衙役再次行动起来。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墨锭。
那五名考生听到“青麟墨”三字,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有人甚至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这番情状,落在刘学政眼中,更是坐实了张子麟的推断!
很快,查验结果出来。
不仅那五名考生,在“洪”字片区,乃至其他片区,又找出三名使用“青麟”墨的考生!而他们的答卷,经初步比对,在破题和某些用典上,亦存在不同程度的雷同!
铁证如山!舞弊并非局限于五人,而是一个有组织、有特定标识物的团伙行为!而那标识物,就是这看似普通的“青麟”墨!
刘学政长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他再次看向张子麟,目光中已不再是审视,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惊叹。此子观察之微,心思之密,胆识之佳,实属罕见!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连他自己都倍感压力之时,竟是这个少年,凭着一缕墨香,撕开了这铁板一块的迷局!
“张子麟,”刘学政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你心思缜密,明察秋毫,为本官,也为此次院试的公正,立下一功!本官准你暂留协助,一同勘破这墨中玄机!”
“学生遵命!”张子麟躬身应道,心中也涌起一股激荡。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就是要揭开这“青麟”墨内,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了。
贡院内的迷雾,被这一缕墨香,驱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