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县衙后堂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王知县褪去了官袍，穿着一身赭色便服，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微烫的浓茶，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完公务后的疲惫与放松。库银那档子事，虽有些膈应，但总算用“鼠患”搪塞了过去，没掀起什么风浪，这让他颇为自得。
他抿了口茶，盘算着明日，该如何向上峰行文，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汇报过去。
就在这时，长随在门外低声禀报：“老爷，县学的孙教谕，在外求见，还带着生员张子麟和捕快赵班头，说是有要事禀告。”
王知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孙教谕倒也罢了，那张子麟和赵班头……
他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尤其是联想到那张子麟在府城童试时“多管闲事”的名声。他本能地想拒之门外，但孙教谕的面子，不能不给。
“请他们进来吧。”他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脸上恢复了惯常那种疏淡的官威。
孙教谕、张子麟和赵班头，依次进入书房。
孙教谕拱手为礼，张子麟和赵班头，则行了下属和学子之礼。
“孙教谕，何事劳你晚间亲自过来？还有子麟，你在县学课业可还顺利？”王知县语气温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目光却掠过张子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孙教谕开门见山：“县尊，老夫深夜叨扰，实为日间库银亏空一案。子麟与赵班头有些新的发现，关乎案情真相，老夫觉得，必须即刻禀明县尊。”
王知县的心往下一沉，果然是为了这事！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淡了几分：“哦？库银案不是已经查明，乃鼠患所致，本官已行文上报核销了。还有什么发现？”
张子麟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县尊，学生与赵班头经过仔细查证，认为此案绝非鼠患，实乃人为监守自盗，且伪造现场，企图蒙混过关！”
王知县脸色微沉，将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顿：“张子麟！你可知妄议已结案件，质疑上官判断，是何等行为？库房现场本官亲眼所见，鼠洞银屑，证据确凿，岂容你信口雌黄！”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赵班头屏住了呼吸，孙教谕也面露凝重。
面对王知县的斥责，张子麟并未退缩，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清晰而沉稳：“县尊息怒。学生并非妄议，而是掌握了切实的证据，证明‘鼠患’之说，纯属虚构。”
他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着王知县：“学生斗胆，请县尊先看此物。”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赵班头，带来的那个小纸包，双手呈上。王知县狐疑地接过，打开，里面正是那些银屑。
“此乃现场所得银屑，县尊当日亦曾查验。”张子麟道，“请县尊细看其边缘。”
王知县耐着性子，就着灯光仔细看去。初看之下，并无异常。但经张子麟之前提醒，他此刻留了心，果然发现那些银屑的边缘，异常整齐锐利，带着细微的平行划痕。
张子麟适时解释道：“县尊明鉴。若真是鼠类啃咬，齿印必然杂乱无章，坑洼不平。而此银屑边缘规整，带有明显锉痕，此乃人为用锉刀一类工具，精心锉刮所致！此为一疑。”
王知县捏着银屑的手指微微一顿，不由眉头皱了起来。他并非毫无见识，经此提醒，也看出了不妥。
张子麟继续道：“其二，学生与赵班头勘查了库房外墙，找到了与内部鼠洞贯通之处。那外墙洞口内壁，留有数道新鲜的、由铁钎等硬物刮擦的痕迹，绝非鼠爪能为之。此乃有人故意修整、扩大鼠洞，伪造银锭被拖入假象之明证！”
赵班头赶紧补充：“大人，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那刮痕做不得假！”
王知县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没有说话。
张子麟知道，最关键的一击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指核心：“其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库吏钱老三这人，此前因嗜赌欠下巨债，债主追索甚急。然，就在官银失窃之后，不过数日，他不仅还清了所有赌债，更购置了价值不菲的湖绸新衣。其经济状况异常好转之时间，与库银失窃时间高度吻合！县尊，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三条证据，如同三支利箭，接连射向王知县心中，那“鼠患”的靶子。
银屑伪造，鼠洞伪造，钱老三动机明确，且行为异常！
这哪里是什么天灾鼠患，分明是一场地地道道的人祸，是监守自盗！
王知县的脸色由沉转青，又由青转红。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自己当日怎么，就轻信了钱老三，那漏洞百出的鬼话，快速草草结案？是了，是怕麻烦，是想息事宁人……如今被一个少年生员，当面戳破，这官威、这颜面，该往哪里搁？
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几乎要拍案而起，将眼前这个“不识趣”的少年，呵斥出去。
然而，残存的理智和那三条，无可辩驳的证据，像冰冷的枷锁，扼住了他的冲动。
张子麟看着王知县，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他内心，正在激烈挣扎。他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县尊！今日鼠患可亏二十两，明日则可能亏二百两，两千两！国库民脂，皆是百姓血汗，岂容如此蠹虫，长久侵蚀，中饱私囊？若放任不管，非但国帑受损，更恐助长衙署歪风，令恪尽职守者心寒，令投机钻营者得意！此风断不可长！”
他深深一揖：“学生人微言轻，亦知此举冒昧。然，维护法纪，澄清吏治，乃读书人本分。学生恳请县尊，以社稷民生为重，明察秋毫，重启此案，彻查钱老三，追回赃银，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
灯花“哔剥”一声轻响。
孙教谕适时开口，语气沉缓：“县尊，子麟所言，虽言辞激切，但句句在理，证据确凿。老夫亦以为，若真如子麟所察，则此案关系非小。还望县尊三思。”
王知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书房内，只剩下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张子麟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山岳。
赵班头手心全是汗，紧张地看着王知县。
许久，王知县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落在张子麟身上，那里面有审视，有惊讶，有被打扰的不悦，但最终，一丝无奈和决断，取代了其他情绪。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王知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就依你们所言。”
他坐直身体，脸上恢复了官员的决断神色，对赵班头下令：“赵班头！”
“小的在！”
“本官命你，即刻带可靠人手，秘密监视钱老三，掌握其行踪动向，但暂勿打草惊蛇！待本官思虑周详，再行定夺如何抓捕审讯！”
“是！大人！”赵班头精神大振，洪亮应道。
王知县又看向张子麟，目光深邃：“张子麟，你……很好。且先回去，此事，本官自有主张。”
“学生遵命。”张子麟再次躬身，与孙教谕、赵班头一同，退出了书房。
走出县衙，夜风清冷。
张子麟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他知道，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然而，他更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王知县那复杂的眼神，预示着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了结。但无论如何，真相的曙光，已然刺破了官场，惰性织就的厚重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