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银案了结后,张子麟在县学内的声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同窗们看他的眼神,除了以往的敬佩,更多了几分近乎仰望的莫名推崇。就连那些曾因他出身乡村,而略带轻视的富家子弟,如今也收敛了态度,言语间客气了许多。
周文斌更是与有荣焉,走路都带着风,仿佛破获大案的是他自己一般。
然而,身处赞誉中心的张子麟,却显得比往日更加沉静。他依旧按时听讲,埋头书卷,与同窗交流时,也依旧温和有礼,只是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沉淀了一些更深沉的东西。
王知县那番“是福是祸”的感叹,虽未直接传入他耳中,但那日公堂之上,王知县看向他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却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留在了他的心底。
他并非不通世故的懵懂少年。
村塾鬼影案,让他见识了人心的诡诈;府城墨案,让他领略了利益的盘根错节;而这次的库银案,则让他真切地触摸到了:官场运行中那层无形的、名为“惰性”与“惯例”的坚冰。破案带来的成就感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思考。
这夜,月华如水,万籁俱寂。
县学后园的竹林小径上,落了满地的银辉。
张子麟独自一人在此漫步,清冷的月光将他身影拉得细长。白日里的喧嚣已然远去,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更衬得四周一片空灵。
“子麟。”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张子麟回头,只见孙教谕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园中,正站在一丛翠竹旁,含笑看着他。
“教谕。”张子麟连忙躬身行礼。
孙教谕摆摆手,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缓行。“夜色甚好,见你在此独步,可是心中有所惑?”
张子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在孙教谕面前,他无需掩饰。“学生……确有些困惑。库银案虽破,钱老三亦已伏法,但学生心中,却无多少欣喜,反而……有些沉重。”
“哦?因何沉重?”
“学生只是觉得,”张子麟斟酌着词句,“此案看似简单,不过是一蠹吏监守自盗行为,伎俩也算不上多么高明。然其能险些瞒天过海,所依仗者,并非其手段有多巧妙,而是……而是上官不愿深究、希图省事的常情,是衙门里那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积习。若无人戳破,此事便如投石入井,悄无声息。学生今日能破此案,靠的是几分细致与运气,可他日,若遇更狡诈之徒,更深厚的背景,更盘根错节的关系,又当如何?学生所为,究竟是偶破积弊,还是……徒惹人厌?”
他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虑,尽数道出。
这已不仅仅是破案本身,而是对自身行为价值,以及对这庞大官僚体系,运作逻辑的初次深刻质疑。
孙教谕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讶色,仿佛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他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缓缓说道:“子麟,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是真长大了,不再是只知埋头经义的懵懂书生。”
他收回目光,看向张子麟,眼神睿智而深邃:“今日,你见微知着,破了库银案,追回国帑,惩处奸吏,于国于民,于法于理,皆是堂堂正正,无可指摘。此心此志,当永葆之。”
话到此处,他语气微转,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然,你需明白,官场之上,你所见的真相,往往只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其下暗流涌动,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县尊之态度,便是此中常态。他非大奸大恶,亦知你所行是正途,然其顾虑者,乃是一县之‘平稳’,是自身仕途之顺遂,是各方势力之平衡。此非一人之过,实乃体制积久之弊。”
“譬如这次,你揪出了钱老三,固然是好。但你可曾想过,钱老三一介库吏,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仅是赌瘾驱使?其背后是否另有依仗?户房其他书吏是否全然清白?王县尊急于结案,是否也有不愿深挖,以免牵扯太广的考量?”孙教谕轻轻摇头,“这些,都非你一介生员,眼下所能触及,亦非单凭一颗赤子之心,便能轻易撼动。”
张子麟默然,孙教谕的话,如同拨云见日,将他心中那模糊的预感点得清晰起来。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所谓的“官场”,远非书本上那些“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简单词汇所能概括出来。它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自有其运行规则的漩涡。
“那……学生该如何自处?”张子麟抬头,目光灼灼,带着求索的渴望。
孙教谕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望你永葆此赤子之心,亦要懂得藏锋守拙,方能行稳致远。”
“藏锋守拙,行稳致远……”张子麟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
“不错。”孙教谕颔首,“锋锐不可无,无锋则难破邪祟;然过刚易折,锋芒太露,则易成为众矢之的。譬如利剑,需藏于鞘中,非为怯懦,乃为蓄势,待时而动,一击必中。于官场而言,坚守正道是魂,懂得策略与方法是魄。需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移风易俗,非一人之力。有时,迂回比直冲更有效,耐心比冲动更难得。”
月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立在竹影婆娑中。孙教谕的谆谆教诲,如同清泉,流入张子麟的心田。他回想起王知县那复杂的眼神,回想起赵班头,最初查案时的顾虑,回想起钱老三那看似愚蠢,实则精准地利用了官场心理的伎俩……
他忽然明白了,破案,或许只需要细致的观察和严密的逻辑;但要做官,要真正地做成事,除了这些外,还需要懂得人心,懂得其中规则,懂得平衡,懂得在坚守原则的同时,寻找最有效的路径。
这并非妥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智慧,一种更强大的力量。
“学生……明白了。”张子麟深吸一口气,眼中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沉静与坚定,“谢教谕教诲。”
孙教谕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就好。璞玉渐琢,终成大器。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两人不再言语,静静地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张子麟抬头,望向那无垠的星空,星河璀璨,深邃莫测。他知道,自己人生的道路,才刚刚开始。库银案是他踏入真实世界的第一课,让他见识了官场上的风浪,也让他学会了审视风浪之下的暗流。
手中的“剑”依旧锋利,但他已开始思考,该如何更好地运用它,去劈开更多的迷雾,而不仅仅是在迷雾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
夜风吹过,竹叶轻响,仿佛在回应着少年心中,那悄然滋长的、更为宏大的抱负与更为成熟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