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明被押下去后,驿站的喧嚣并未立刻平息。取回失物的举子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情绪复杂。
有人痛骂吴瑞明卑鄙无耻,有人庆幸财物失而复得,也有人,尤其是那几位失主,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物件,回想起吴瑞明那番充满怨毒的控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异样的滋味。
张子麟、李清时、周文斌与谷云裳四人,并未参与众人的喧哗。他们默契地回到了张子麟,那间略显狭小的客房。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驿站各处的灯火,却比往常亮得更久,映照着一个个不眠的身影与思绪。
周文斌关好房门,脸上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他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抹了把嘴道:“总算是把这颗毒瘤给揪出来了!妈的,装得跟个孙子似的,背地里竟这么狠!要不是子麟你设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李清时却没有周文斌那般轻松,他眉头微蹙,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人是抓住了,赃物也追回了。只是……听他方才那番话,倒让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周文斌不以为然:“清时兄,你莫不是同情那家伙?他可怜?那些被他偷了东西、差点断了前程的同窗,就不可怜了?”
“非是同情。”李清时转过身,神色凝重,“其行可诛,毋庸置疑。我只是在想,这科举之路,看似公平,实则埋没了多少,像吴瑞明这般,或许真有几分才学,却因家境、时运乃至官场陋习,而折戟沉沙之人?一念之差,便从可能的光明坦途,堕入这无底深渊,最终心理扭曲,酿成恶果。这其中的因果,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他这番话,将话题引向了更深的层面。
周文斌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张子麟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方才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清时兄所言,道出了科举之弊,世事之艰。吴瑞明之遭遇,确有其时代与制度的悲剧。然而——”
他目光扫过三人,语气斩钉截铁:“境遇虽艰,非可行恶之由!”
“世间不公,自古有之。若人人皆因自身不幸,便可将怨气肆意发泄于更弱者,便可践踏律法、伤害无辜,那这世间岂不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与禽兽何异?”张子麟的话语,如同金石,掷地有声,“吴瑞明憎恨胥吏学官不公,可他如今所为,与那些他憎恨之人,在欺压弱小、罔顾道义这一点上,又有何本质区别?他未能反抗施加于自身的不公,反而将屠刀挥向了,更无反抗之力的后来者,此非勇者,实乃懦夫之行!”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显深沉:“命运给予苦难,是让人砥砺心志,而非放纵恶念。身处沟渠,仍可仰望星空;身陷泥沼,亦当守住心中一点清明。若因自身际遇坎坷,便放弃为人的底线,那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的沉沦。”
周文斌听得连连点头,接口道:“子麟说得对!世事多艰,更需坚守本心!那吴瑞明自己考不上,就见不得别人好,这是什么道理?咱们寒窗苦读,难道就容易了?谁不是拼尽全力搏一个前程?他要报复,也该去找那些当年坑害他的人,盯着咱们这些同样在苦苦挣扎的举子算什么本事!”
李清时默然片刻,轻轻颔首:“子麟与文斌所言,确是正理。是我想得岔了。不公固然存在,然绝非自甘堕落、祸及他人的借口。”
这时,一直安静旁听的谷云裳,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那双清澈的眸子,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张公子、周公子、李公子所言,皆合情理法度。吴瑞明之罪,法理难容,其心可诛,毋庸置疑。”她微微停顿,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悲悯,“然,小女子窃以为,法理之外,亦有人情之悲。”
三人目光皆投向了她。
谷云裳缓缓道:“吴瑞明从一个怀抱理想的童生,堕落为今日之‘赛时迁’,其间心路历程,绝非一句‘心术不正’便可概括。科举壁垒,官场积弊,家道变故,乃至一次次的希望破灭……这些如同无形的刀,一刀刀凌迟其心志,最终使其扭曲。我等在此论其是非,固然容易,然其所受之苦厄,所历之绝望,若非亲身经历,外人又岂能真正体会万一?”
她的话语,没有为吴瑞明开脱,却将视角拉到了一个更宏大、也更悲悯的层面。她不是在评判吴瑞明个人的对错,而是在审视那造就了无数个“吴瑞明”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土壤。
“法理需彰,以正视听,以儆效尤;然人情之悲,亦当为镜,照见这世道肌理之下的暗疮与脓血,引人深思,促人警醒。”谷云裳最后轻声总结道。
一番深入的辩论,四种不同角度、不同层次的见解激烈碰撞,又相互补充。
张子麟的正气凛然,周文斌的质朴坚守,李清时的现实审视,谷云裳的悲悯洞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案件之后,展现得淋漓尽致。
客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四人虽观点略有差异,但在这场思想的交锋中,彼此的理解,却更深了一层。他们不仅是在讨论吴瑞明一案,更是在梳理自己,对于世道、对于人性、对于责任与底线的认知。
夜更深了,驿站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然而,这四个年轻人心中激荡的思绪,却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道义与人性,法理与悲悯,个人选择与时代洪流,这些沉重而复杂的命题,伴随着他们踏上赴京的漫漫长路,也将在他们未来的人生中,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