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差役引着张子麟,并未直接返回“辰”字片区,而是绕到“至公堂”后的一处僻静厢房。
太医已在此等候,身旁还站着一位面容精干、身着捕快服色的汉子,经介绍乃是顺天府,派来协理此案的李班头兼仵作——显然王清虽用了张子麟,却也安排了官方的人,从旁监督与协助。
“张公子,”太医拱了拱手,神色间带着几分审慎,显然对与一举子合作查案仍感别扭,“王大人已有吩咐,老夫自当尽力配合。只是这验看之事……”
“学生明白,”张子麟还礼,态度谦和却不容置疑,“一切以大人和李班头为主,学生只从旁观摩,若有愚见,再行请教二位。只是,学生以为,勘验之首务,当在案发之地。”
太医与李班头对视一眼,均点了点头。
三人不再多言,由李班头领头,一行人沉默地向着,已被严密看守起来的“辰字拾捌号”走去。
再临此地,气氛与昨夜慌乱时,已大不相同。号舍四周被清空,两名持械号军肃立警戒,面色紧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石灰粉气味,混杂着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
张子麟在号舍外驻足片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地面已被清理过,但他还是注意到巷道青石板的缝隙间,有几处不易察觉的暗色水渍,似是泼洒的茶水,或药汁干涸的痕迹。他未动声色,抬步迈入了那方狭小、阴暗的空间。
号舍内,陈远之的遗体,已被移至角落,用一张素白麻布覆盖。原本堆放书籍杂物的上层木板空了一半,下层用作桌案的木板边缘,还散落着几张写了一半的草稿纸,墨迹已干。那方小小的空间,因一个人的逝去,而显得格外空旷和冰冷。
太医上前,示意李班头记录,然后轻轻揭开了麻布。
陈远之的遗容暴露在几人眼前。确实如传言所说,面色是一种缺乏生机的苍白,但并非传闻中“被吸干阳气”的可怖,更接近久病之人的羸弱。双目自然闭合,神态意外的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仿佛只是在沉睡。若非肌肤冰冷僵硬,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具尸体。
张子麟屏息凝神,仔细观察。他注意到死者嘴角,残留着些许唾沫干涸的白痕,指甲根部颜色略深,但并无青紫。太医则开始专业的查验,翻看眼睑、口鼻、按压胸腹……
“体表确无外伤,无勒痕,无搏斗迹象。”太医一边检查,一边口述,李班头飞速记录,“尸斑呈现于背臀部,符合仰卧姿态……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张子麟静静听着,目光却未离开尸体,更未放过这号舍内的每一寸空间。
“太医大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可否查看一下他的双手,尤其是指尖?”
太医略感诧异,但还是依言托起陈远之冰冷僵硬的手。只见他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但就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内侧,张子麟看到了一些极细微的、几不可察的白色粉末残留。
“这是……?”太医也注意到了,用指甲小心刮取少许,凑近鼻尖闻了闻,又沾了点水湿润,眉头微蹙,“似有微苦之味……像是……药材粉末?”
【关键线索一浮现】
张子麟心中一动,立刻道:“请搜查他的行李衣物,看是否有盛装药物之物。”
李班头闻言,立刻动手。很快,他从陈远之放在上层木板角落的一个蓝布包袱里,找到了一个约两寸高、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小瓷瓶。瓶口以软木塞封住。
太医接过,拔开木塞,小心倾倒,瓶内果然残留着少许同样的白色细粉末。他沾取一点,仔细辨别气味,又用随身携带的银针试探,银针并未变黑。
“非砒霜之类剧毒,”太医沉吟道,“观其性状气味,倒像是……治疗心疾,或哮喘急症的药剂,或许含有麝香、冰片之类。此药通常含于舌下或吸入,可缓解胸闷气逆之症。”
一个体弱多病的寒门学子,随身带着救急的药物,这合情合理。张子麟记下这一点,但心中疑虑未消。
若此药真是救急之用,为何未能救下他的性命?是来不及使用,还是……药不对症,甚至……?
他不再纠结于药瓶,转而开始仔细勘察这间号舍。他先是查看了那块作为桌案的木板,上面除了散落的稿纸,还有一方廉价的石砚,一支秃笔,以及一个喝干了水的粗陶碗。
一切看似正常。
他的目光落在那陶碗上,碗底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油渍和食物残渣。他想起昨日似乎瞥见陈远之,在食用自带的干粮。
“李班头,”张子麟问道,“死者的干粮在何处?”
李班头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下,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黑褐色、看起来颇为干硬扎实的肉脯,散发出一种浓郁的、带着辛辣气息的香料味道。
【关键线索二浮现】
张子麟拿起一块,凑近闻了闻,辛辣气直冲鼻腔。他看向太医:“大人,您看此物……”
太医接过,掰开一小块看了看,又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此乃用大量花椒、姜、茱萸等辛辣之物,腌渍熏烤而成的肉脯,性极燥热。寻常人食之,或可御寒,但于体弱、尤其是有心疾,或内火旺盛者而言,多食无异于火上浇油,极易诱发旧疾。”
携带救心药物,同时又食用可能诱发疾病的辛辣肉脯?这矛盾的行为,让张子麟心中的疑云更浓了一层。是陈远之自己不知利害,还是……另有隐情?
他蹲下身,开始检查号舍的地面。地面洒了石灰,但在靠近墙角、遗体原本位置的下方,他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隐约看到青砖地面上,有几道非常浅淡的、并非石灰造成的灰白色痕迹,像是……某种粉末,被不小心洒落,又被脚或衣物拂过。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干净的纸,将那些许痕迹刮取收集起来。这粉末,与药瓶里的似乎不太一样,颜色更灰白,质地也更粗糙些。他暂时无法判断这是什么,只能先收好。
就在这时,周文斌的身影,出现在巷道口,被守门的号军拦住。他一脸焦急,踮着脚朝里张望。张子麟向李班头示意,赵班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挥手让周文斌过来了。
“子麟!你没事吧?”周文斌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眼神里满是担忧,“我听说王大人传唤你,又见你来了这里,都快急死了!”
“我无事,”张子麟宽慰他,随即心中一动,问道:“文斌,你交际广,可曾听闻这‘辰字拾捌号’的陈远之,平日有何传闻?或者,他同乡、相识之人,可曾提及他有何旧疾?”
周文斌见张子麟神色凝重,知事关重大,立刻收起了嬉闹,认真回想起来。他昨日考试间隙,确实与几个相熟的考生闲聊过。
“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周文斌猛地一拍脑袋,“上午我与一位来自湖广的考生交谈,他好像提过一嘴,说他们那儿有个姓陈的考生,学问是好的,就是身子骨太弱,家里好像……好像几代人都有什么‘头风’的毛病,发作起来头痛欲裂,甚是吓人。不知是不是这个陈远之?”
【关键线索三浮现】
头风?!
张子麟与太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诧。头风之症,与心疾哮喘虽都属疑难杂症,但病因、症状乃至急救药物,却大相径庭!若陈远之家族真有头风病史,那他随身携带治疗心疾哮喘的药物,便显得极其古怪!是太医判断错了药物的种类?还是陈远之自己带错了药?抑或是……这药,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
张子麟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这看似平静的号舍之内,迷雾重重。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已被白布覆盖的遗体,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陈远之,你究竟是病发身亡?还是被这重重迷雾之下的某种真相?悄然吞噬?
“太医大人,李班头,”张子麟沉声道,“学生需再仔细核对一下死者遗物,尤其是书籍文稿,或能有所发现。”
勘验,远未结束。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