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张子麟依旧往大理寺点卯。
谷云裳送走夫君,看着仆役将院落洒扫干净,心中却仍萦绕着昨日听闻的邻里争执。她并非好事之人,但那份源于驿站共患难时便已显露的细致与警觉,让她对此事未能完全释怀。
略一思忖,她唤来贴身丫鬟锦瑟,吩咐道:“去匣子里取两钱银子,随我再去一趟那文翰斋。”
锦瑟不解:“小姐昨日不是才取了画回来?可是那装裱有何不妥?”
谷云裳微微一笑,眸光清亮:“非也。昨日听闻他家徽墨甚好,夫君平日批阅文书,正需一块趁手的好墨。我们去瞧瞧,若果然好,便买一块回来。”
主仆二人便出了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巷弄,不消片刻便到了巷口的文翰斋。铺面不大,临街开着,里头光线稍暗,却收拾得整齐,四壁书架,陈列着各式笔墨纸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纸张陈旧的气息。
柜台后,胡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砚台,见有客至,忙放下手中活计,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笑容,迎了上来。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眼睛透着商贾的精明,只是眉宇间似乎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郁结。
“这位夫人,需要些什么?小店虽不敢说货品齐全,但这笔墨纸砚,却都是精心挑选的上等货色。”胡掌柜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谷云裳素雅,却不失身份的衣着上扫过,态度愈发恭谨。
谷云裳目光,在柜台上陈列的墨锭上流连,语气平和:“听闻贵店的徽墨颇负盛名,想为外子选购一块,用于日常书写批注。”
“夫人好眼光!”胡掌柜眼睛一亮,连忙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几锭形制古朴、黝黑莹润的墨块,“此乃小店特意从徽州老墨工处订制的‘超顶烟’,用料纯正,胶法考究,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写着纸上一点如漆,万载存真。最是适合官人老爷们办公之用。”
谷云裳拈起一锭,入手果然沉实,表面光滑如镜,隐隐有紫玉之光。她故作随意地问道:“掌柜的,这般好墨,想必货源紧俏吧?可莫要我们买了,日后却寻不着了。”
胡掌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掩饰过去,干笑两声道:“夫人说笑了,小店经营多年,货源自是稳定的。只是……这上好的徽墨,制作不易,周期又长,有时难免会断档些时日。”他话虽如此,眼神却有些闪烁,不自觉地朝后堂方向,瞥了一眼。
正说着,后堂门帘一挑,一个穿着藏青色直裰、身形瘦削、面色略显阴沉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是昨日谷云裳瞥见的孙掌柜。他见到店内有客人,只冷淡地朝胡掌柜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地走到书架旁整理起来,并不多言。
胡掌柜见状,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忙对谷云裳道:“夫人看这墨可还入眼?若合意,小的给您包起来。”
谷云裳将墨锭放回锦盒,并未立刻决定,转而问道:“不知可有再清淡些的墨?外子不喜太过浓烈之气。”
“有,有!”胡掌柜忙不迭又取出另一盒,“此乃‘松烟’,气息清远,落纸亦显风骨。”
谷云裳借着挑选的机会,又与胡掌柜攀谈了几句,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探问这墨行的经营、货源等事。胡掌柜起初还应答如流,但每当话题稍涉与孙掌柜的合作,或是近期生意,便显得有些支吾,目光游离,那份强装出来的镇定下,难掩一丝焦躁与不安。
而那孙掌柜,虽背对着柜台,看似在整理书籍,谷云裳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时有停顿,竖着耳朵,显然在留意着前堂的对话。
谷云裳心中了然,这合伙二人之间的嫌隙,只怕比表面看到的更深。她最终选定了那锭松烟墨,付了银钱,胡掌柜殷勤地用上好桑皮纸包好。
主仆二人走出文翰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锦瑟捧着墨,小声嘀咕:“小姐,那胡掌柜说话,眼神总躲躲闪闪的,还有那孙掌柜,阴沉沉的,瞧着便不舒服。”
谷云裳回首望了一眼那略显幽暗的铺面,轻声道:“利字当头,人心易变。只怕这邻里之间,难得清静了。”
她心中那缕若有若无的忧虑,并未因买了墨而消散,反而更沉了些。回到家中,她将新墨置于张子麟书案之上,却并未将铺中所见所感尽数道出,只愿是自己多心,莫要因些许猜疑,扰了这新婚燕尔的平静。
然而,她不知的是,文翰斋内那对合伙人之间紧绷的弦,已到了极限。一场围绕着利益与背叛的风暴,正在这春日暖阳照不到的角落,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