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南府星夜兼程返回南京,已是第五天后,前后用了十天,整个案子用时快三月才查明。
张子麟未作片刻停歇,径直投入了复核文书的撰写之中。廨署内的烛火,常常一亮便是彻夜。他伏案疾书,将数月来查访所得、逻辑推演、物证比对,尽数倾注于笔端。
文书开篇,先以精炼的笔触,重述“李阿牛案”原判要点,及定罪依据,旋即笔锋一转,直指核心疑窦。他并未急于抛出结论,而是如抽丝剥茧般,层层推进:
其一,详陈李阿牛坚实不在场证明。不仅罗列了郎中与数名邻里的证言,更将各自证言在时间、地点、人物关系上的相互印证之处一一标明,形成无可撼动的证据网络,证明案发关键时段,李阿牛绝无作案可能。
其二,引述河南府官方公文,及画师临摹图样,详述从悍匪赵黑虎赃物中,起获的“冰蚕绫”之独特特征——月白泛蓝之色泽、暗织水波之纹理、边角“沈”字之织坊标记。笔墨细致,力求使阅者如亲见其物。
其三,将上述“冰蚕绫”特征,与李阿牛案卷宗中那语焉不详的“上好绸缎一匹”记录进行比对。他特别指出,原卷宗记录粗疏,未能载明具体特征,实为重大疏漏。而如今,凭借河南府起获的实物,反向证明了当年上元县作为“赃物”入库之物,其真身正是这匹独一无二的“冰蚕绫”。
其四,综述赵黑虎之作案手法、活动范围、目标偏好,与李阿牛案现场情状高度吻合,且赵黑虎伏法前,供认的作案时间线,恰好能容纳此案。
最终,他掷地有声地得出结论:“综上所述,李阿牛抢劫杀人一案,原审所据之供词,系屈打成招;所指认之赃物,来源不明,或系栽赃嫁祸;其本人在案发时,拥有坚实不在场证明。而今,真凶赵黑虎已然伏法,其劫掠之赃物‘冰蚕绫’,与李阿牛案失物特征完全吻合,形成完整证据链条。据此,可断李阿牛实属蒙冤,原判定谳有误,恳请寺卿大人明察,依律予以平反昭雪,并酌情给其家属抚恤,以慰冤魂,以彰国法。”
文书末尾,附上了所有证言笔录、河南府公文、画师图样、标记拓片等关键证据的副本,厚厚一沓,宛若为那屈死的魂灵,筑起了一道无法摧毁的辩白之墙。
文书草成,张子麟先请陈寺丞过目。
陈寺丞捧读这份沉甸甸的文书,目光随着那严谨的逻辑、确凿的证据、恳切的言辞而移动,脸上神色变幻,由最初的审慎,渐变为凝重,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铁案如山,莫过于此。”陈寺丞放下文书,抬眼看向张子麟,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唯有清晰的赞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说道“子麟,此案能得真相大白,全赖你明察秋毫,锲而不舍。若非你一力坚持,洞幽烛微,李阿牛便只能永含冤于九泉了。这份复核文书,情理法兼备,证据链完整,无懈可击。本官这便与你联名,呈报寺卿大人。”
有了陈寺丞的全力支持,文书很快便呈递至大理寺卿案头。寺卿阅罢,亦是震动。他深知翻案之敏感,但面对如此翔实确凿的证据,任何顾虑都显得苍白。司法之尊严,正在于有错必纠。他当即召集几位核心堂官合议,众人传阅文书证据,皆无言以对,唯有颔首。
数日后,南京大理寺正式行文,盖下那枚象征司法权威的朱红大印。文书以严谨的官方口吻,正式宣告:经复核,原李阿牛抢劫杀人案认定事实错误,适用律法不当,予以撤销。李阿牛无罪,其名誉应予恢复。鉴于其已蒙冤身故,着由上元县地方官府,依律给予其家属相应抚恤,并妥为安顿,以示朝廷恤刑慎罚之至意。
与此同时,大理寺亦将相关文书,抄送刑部,及都察院备案,并建议对原审过程中可能存在刑讯逼供、玩忽职守等情形的官员,进行必要的追责议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大理寺的平反文书,经由官府渠道,正式抵达上元县时,消息不胫而走。最初是在县衙胥吏之间窃窃私语,旋即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入了街衢巷陌。
“听说了吗?三年前那个被砍了头的李阿牛,是冤枉的!”
“真的假的?不是说他抢了绸缎杀了人吗?”
“千真万确!南京大理寺都下文了!真凶是别处的一个江洋大盗,早就伏法了!那绸缎,根本就不是李阿牛抢的!”
“唉呀!李阿牛那老实巴交的,我就说他干不出那事!当年那官司打得就糊里糊涂……”
“可不是嘛!他家里那老娘,眼睛都快哭瞎了,还有个半大的娃子……这下总算能抬起头做人了!”
“苍天有眼啊!总算还有青天大老爷能给平反!”
茶楼酒肆,坊间集市,人们议论着,感慨着。李阿牛家的那间破旧茅屋前,开始有邻里主动上门,带着些许米粮、布帛,说着宽慰的话。那一直笼罩在李家的屈辱与悲凉的阴霾,似乎在官府的文书和邻里的善意中,渐渐开始消散。
南京大理寺内,气氛亦有些微妙的变化。
一些原本对张子麟这般“较真”持保留态度的官员,在确凿的事实面前,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至少表面上,投向张子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尊重。
这日散值后,陈寺丞特意叫住了正准备回家的张子麟。
“子麟,陪老夫走走吧。”陈寺丞语气平和。
两人沿着大理寺后院,那条通往偏门的碎石小径,缓步而行。初夏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着官袍的衣角。
“李阿牛的案子,总算是尘埃落定了。”陈寺丞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缓缓开口,“老夫在刑名之事上,蹉跎半生,自诩谨慎,却也难免……沾染了些许暮气。”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子麟,目光复杂:“当初你坚持要查,老夫虽未强行阻拦,心中却未尝不觉得你年轻气盛,不识时务,多此一举。总以为,旧案如旧衣,翻出来尽是灰尘,于己于人,皆无益处。能维持表面安稳,便是尽责。”
张子麟静静听着,未曾插言。
“如今看来,”陈寺丞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是老夫错了,错得狭隘。司法之道,岂能为了所谓的‘安稳’,便对疑窦视而不见,对冤屈听之任之?若人人皆如老夫昔日所想,这律法堂前,‘明镜高悬’四字,岂非成了笑话?你这般锐气,这般执着,方是刑狱官,应有的风骨。此番,若非你力排众议,一查到底,李阿牛之冤,只怕永无昭雪之日。”
他的话语中,带着真诚的感慨与钦佩,更有一份卸下心防的坦诚:“子麟,望你永葆此心此志。这大理寺,这大明刑狱,需要你这般的‘不通世故’。”
张子麟心中暖流涌动,拱手肃然道:“寺丞大人言重了。下官年轻识浅,行事或有莽撞之处,全赖大人回护支持,方能成事。大人昔日之虑,亦是老成持国之言,下官受益匪浅。往后,还望大人多多教诲。”
陈寺丞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真正舒朗的笑容:“互相砥砺吧。走吧,天色已晚,莫让尊夫人久等。”
看着陈寺丞先行离去的背影,张子麟独立于渐浓的暮色中,心中感慨万千。李阿牛案的平反,不仅仅是为一个无辜者洗刷了冤屈,更像是一记重锤,敲响在沉闷的司法积弊之上。它证明了,只要有心,有据,有权衡的智慧,更有坚持的勇气,即便是尘封多年的铁案,亦有被撬动、被纠正的可能。
这“沉冤得雪”四字,背后是数月奔波的心力交瘁,是面对阻力的艰难博弈,是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孤寂,更是对“公道”二字的孜孜以求。
他抬头,望见天际第一颗亮起的星辰,清冷而坚定。
“李阿牛,你可以安息了。”他在心中默念,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温暖的灯火,更有与他志同道合、等他归去的家人。而前路,还有更多的案件,更多的责任,等待着他去履行一个刑狱官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