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麟那句“义不容辞”的余音,仿佛还在郑寺卿凝重的值房内回荡,他人已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却熟悉的廨署。
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隐约投来的、混杂着探究、同情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夏末燥热的风裹挟着尘土气息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郁。
案头,那枚“大理寺评事”的铜印静静躺着。
昨日摩挲它时,感受的是平反冤狱后的笃定与责任;今日再看,却仿佛看到了其下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盐政,国之血脉,牵一发而动全身。
曹郎中……南京守备太监……世袭勋贵……这些名号,每一个都代表着盘根错节的势力与深不见底的泥潭。
他并非不知利害。陈寺丞虽未明言,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态,郑寺卿眼中深藏的忧虑,都已在无声地告知他此行的凶险。
这已非李阿牛案时,面对的是地方官吏的惰性与些许龌龊。
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是一个经营多年、利益均沾、且精通如何利用规则漏洞的庞大集团。他们掌握着专业壁垒,拥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甚至可能……拥有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既得利益的决心。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但他并未后悔接下这烫手山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非虚言。更深处,是一种自村塾破案伊始便深植于心的本能——对真相的执着,对蒙蔽与不公的无法容忍。那账目之后,若真如方御史所参,是侵吞国税、损公肥私的勾当,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评事之重,在于人命,亦在于国法民脂。”他低声自语,目光渐趋坚定。畏惧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前行。
他并未立刻前往户部。冲动是查案大忌,尤其是面对曹焕之这等老吏。他需要准备,需要让自己从门外汉,至少在理论上,尽快贴近盐政的门槛。
接下来的两日,张子麟几乎将自己,埋在了大理寺的档案库与藏书阁。
他调阅了近年所有与盐政、漕运相关的御史奏疏、朝廷议复文书,哪怕是那些看似无关宏旨的邸报、户部例行发布的盐引勘合条例,他都一一过目。
他天生对数字敏感,过目不忘,此刻更是将这种天赋运用到了极致。
脑海中,逐渐勾勒出大明盐引制度的基本脉络:灶户生产、官仓收储、引岸销售、漕运输送……以及那看似合理,却最易藏污纳垢的各个环节——“折耗”。
所谓“折耗”,即食盐在运输、存储过程中的自然损耗。
如天雨浸湿、舟车颠簸、仓廪鼠患,皆可造成损失。
朝廷对此有一定比例的允准,本是体恤实务的德政。然而,这“折耗”二字,数额可大可小,缘由可真可假,便成了最容易做手脚的环节。
“若欲舞弊,‘折耗’无疑是最佳的掩护。”张子麟搁下手中一卷关于漕运损耗的旧档,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曹焕之等人若真有问题,这“折耗”的账目,必是突破口之一。
第三日一早,张子麟整理好官袍,带上大理寺的正式公文,仅带着二叔张福一人,出了大理寺衙门,径直往户部清吏司所在而去。
户部衙门的气象,与大理寺的肃杀截然不同。
虽也是朱门高墙,但往来官吏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户部特有的、与钱粮打交道的精明与忙碌。
通传之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主事迎了出来,态度客气却透着疏离。
“下官户部清吏司主事赵文康,见过张评事。曹郎中正在堂内处理公务,特命下官前来迎接。”赵主事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侧身引路。
张子麟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随着他穿过几重院落。他能感觉到,自踏入户部衙门起,暗处便有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审视着,掂量着。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来到清吏司正堂外,赵主事先进去通禀。片刻,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请张评事进来吧。”
张子麟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
堂内宽敞明亮,布置却不算奢华,符合一部郎中的规制。
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年约四旬的中年官员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正是曹焕之曹郎中。
他面容白净,下颌微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此刻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郑重,看向进来的张子麟。他手边放着一摞摞账册,几乎将桌案堆满。
“下官大理寺评事张子麟,见过曹郎中。”张子麟依礼参拜。
“张评事不必多礼,请坐。”曹焕之的声音依旧温和,抬手示意一旁的座椅,“早就听闻张评事年轻有为,于李阿牛一案中明察秋毫,令人钦佩。却不知今日莅临敝司,所为何事?”他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对张子麟的来意一无所知。
张子麟心知这是开场白,也不点破,依言坐下,从容应道:“曹郎中过誉。下官奉寺卿大人之命,前来调阅贵司近年盐引发售、核销及相关折耗记录之账册,以供核查。此乃大理寺公文,请曹郎中过目。”他将盖有大理寺印信的公文双手呈上。
曹焕之接过公文,慢条斯理地展开,仔细看了半晌,方才放下。他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原来是为了方御史那封奏疏。唉!年轻人锐气足是好事,只是这风闻奏事,也需有些实据才好。我南京户部经手钱粮,关乎国计民生,向来是慎之又慎,笔笔账目皆清晰可查,有据可循。”他指了指案头,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张评事既然奉命而来,敝司自当全力配合。只是……”
他话锋微转,脸上显出为难之色:“只是这盐引账目,涉及历年勘合、各盐场产出、漕运批次、各地引岸销售,林林总总,浩如烟海。且其中关窍颇多,非熟谙此道者,恐难窥其门径。张评事初涉此域,若要一一核查,只怕耗时良久,且未必能得其要领啊!”
这话听起来是关切,实则是委婉地提醒张子麟:这里的账很复杂,你一个外人,看不懂,也查不明白,别白费力气了。
张子麟面色不变,平静回应:“有劳曹郎中挂心。下官虽才疏学浅,然既受上命,自当尽心竭力,从头学起。至于能否窥得门径,总要试过方知。还请曹郎中行个方便,调拨相关账册,下官可就在贵司寻一静室查阅,绝不打扰诸位办公。”
曹焕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张评事勤勉可嘉,既然如此,本官岂有阻拦之理?赵主事,”
侍立一旁的赵文康连忙躬身:“下官在。”
“你即刻去安排,将成化十五年至今年,所有盐引发售、核销、折耗明细总账,以及相关漕运日志、仓廪记录副本,一并调出,送至西厢那间空闲的值房,供张评事查阅。务必保证账目齐全,不得有任何遗漏。”曹焕之吩咐得滴水不漏,显得极为配合。
“下官遵命。”赵主事领命而去。
曹焕之这才又看向张子麟,语气恳切:“张评事,账册繁多,查阅需时。若有何不明之处,可随时询问赵主事,他经办此事多年,颇为熟稔。望张评事早日厘清,也好还我户部一个清白,让朝廷放心。”
“下官定当仔细核查,不负所托。”张子麟起身,拱手告辞。
看着张子麟沉稳离去的背影,曹焕之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他端起手边已然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指尖在光滑的瓷壁上缓缓摩挲。
“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账目?便让你查个够。只怕你看得越多,越是糊涂。”
另一边,张子麟随着赵主事,来到西厢一间颇为宽敞,却显然久未有人常驻的值房。不多时,几名户部书吏便抱着、抬着一摞摞厚重的账册走了进来,几乎堆满了半间屋子。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赵主事客气了几句,言明若有需要可随时寻他,便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值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张子麟一人,面对着这如山般的账册。他走到最近的一摞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蓝布封皮,标签上写着“成化十五年两淮盐引发售细册”。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时间、引数、商人名号、引岸地点……数字繁多,条目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片刻的窒息感。
他知道,曹焕之慷慨提供的这些账册,表面完美无瑕,内里却可能是迷宫,是陷阱。但他更知道,再精巧的伪装,也必有破绽。而他的任务,就是在这浩瀚的数字海洋中,找到那细微的、不合常理的涟漪。
他没有急于埋首狂读,而是先绕着那堆账册慢慢走了一圈,大致看清了分类和年份。然后,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研墨润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喃喃道,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风暴已至,他这只初试锋芒的雏凤,唯有迎风而上,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账目迷宫中,寻觅那一线真相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