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麟以其精妙的算学推演,清晰再现了曹焕之团伙,如何通过“择肥而噬”(选择优质盐引)、“倒挂折耗”(于佳期虚报高损耗,于险期做平账目)、“关联补偿”(利用职权进行定向、超值补偿与兑换)这一系列操作,系统性、长期性地将国有盐利输送给“丰隆号”、“泰昌记”等关联商号。
他不仅定性,更进行了精准的量化估算,以详实的数据,揭示了这条灰色利益链的庞大规模,指出其非法获利,远超正常经营利润,是吞噬国税的巨大漏洞。
另一轨,为“现实印证之轨”。在论述每一个关键账目疑点时,他都适时引入了李清时带来的漕工证言或船行记录。例如,在指出“成化十七年五月丰隆号高折耗”之异常时,立刻附上“‘永昌号’漕船,船老大的证言,是月行程顺畅,盐包完好”;在分析“异常折耗后必有补偿”的模式时,则列举数起时间点高度吻合、补偿理由牵强的实例。使得原本抽象的账目数字,与现实世界中活生生的人证、物证(尽管是民间记录)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呼应。
这两条轨道,一条源于户部内部账册的精密推算,一条来自运河一线的亲身见闻,本是风马牛不相及,此刻却在张子麟的笔下,如同两条钢铁的轨条,严丝合缝地并拢在一起,共同指向同一个终点——曹焕之等人监守自盗、贪渎国帑的罪行!
文书的后半部分,张子麟更是展现了他已然成熟的官场智慧与全局视野。他并未将责任完全归咎于曹焕之等个人,而是深刻剖析了导致此弊案的制度性漏洞:盐引“折耗”定额的僵化、补偿机制的随意性、内部监管的缺失、以及外部审计(如御史巡查、大理寺复核)难以深入专业账目的困境。
他将个案提升到了整顿盐政积弊的高度。
最后,他提出了明确的处理建议:其一,立即革职查办曹焕之、吴志远、孙铭、钱贵等核心涉案官员,缉拿相关商号主事人,彻底追缴非法所得;其二,建议朝廷借此契机,通盘审视盐引之“折耗”与“补偿”制度,订立更严密、更透明的规章,从源头上杜绝类似舞弊行为。
整份文书,长达数万字,数据翔实,逻辑严密,证据环环相扣,论述层层递进,既有雷霆万钧的揭露,又有老成谋国的深思。字里行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与凛然的正气。
当张子麟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晨曦微露。他放下笔,揉了揉酸胀不堪的手腕,看着眼前这叠厚厚的、墨迹未干的文书,长长地、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数月来的心血、压力、乃至遭遇的威胁恐吓,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他知道,这份凝聚了他所有智慧、勇气与坚持的文书,就是那最终定乾坤的“算盘”。它不再仅仅是推理和模型,而是一份具备了强大司法攻击力的战斗檄文。
他小心地将文书整理好,放入一个专用的木匣中。接下来,就是将这份文书,正式呈交给能够决定此案命运的人——大理寺卿郑大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湿润而清新的空气涌入,令人精神一振。东方天际,朝霞已然染红了云朵,预示着新的一天,也将是决定胜负的一天。
算盘已然拨定,乾坤即将分明。
晨光熹微,映照着张子麟手中,那只沉甸甸的木匣。匣内,是他耗时数月、呕心沥血写就的复核文书,亦是射向曹焕之团伙的一支利箭。他仔细整理好官袍,尽管面容难掩疲惫,但那双眸子却清澈坚定,如同被秋水洗过一般。
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前往大理寺卿郑大人的值房。他知道,这份文书早一刻呈递上去,正义的天平就能早一刻拨正。
郑寺卿显然也一夜未得安眠,眼窝深陷,但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他屏退左右,郑重地接过了张子麟呈上的木匣。当着他和陈寺丞的面,郑寺卿缓缓打开了匣子,取出了那厚厚一叠文书。
值房内,静得只剩下文书翻页的沙沙声。郑寺卿阅读得很慢,很仔细。起初,他的眉头紧锁,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继而泛起怒意,手指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当他看到张子麟,以精妙算学推演出的利益输送模型,以及那与李清时带来的民间证言相互印证的部分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慑人的精光!
“好!好一个‘折耗倒挂’!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郑寺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乱晃,“若非子麟你抽丝剥茧,洞幽烛微,这伙蠹虫,不知还要吸食我大明国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