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89年的春风刚染绿济水两岸的新柳,齐国的战车便碾过鲁国边境的麦田,车辙深陷沃土,碾碎了刚抽穗的禾苗。
齐顷公身着鎏金铠甲,甲叶在晨光中泛着冷冽锋芒,他立在曲阜城外的高坡上,望着城中升起的求援狼烟如墨柱冲天,嘴角勾起一抹轻蔑弧度:“鲁人抱晋人粗腿,便是与齐为敌,今日定要踏平曲阜,让诸侯再识我大齐锋芒!”
话音未落,探马跌撞而至,甲胄上还沾着奔波的尘土:“主公,卫国已派使者星夜向晋求援!”
齐顷公挥鞭指向西方,皮鞭抽碎半空柳絮:“顺道取了朝歌,掠其府库,再回头与晋人算账不迟!”
鲁、卫的求援文书如雪片般同日送抵绛城,晋景公的青铜案几上瞬间堆起沉甸甸的急报,竹简上的字迹被使臣的汗渍洇得发皱。
郤克一脚踏入朝堂,甲胄上还沾着练兵的尘土与晨霜,他将一只风干发黑的断耳狠狠拍在案上——那是三年前出使齐国,被齐顷公邀妇人观礼戏耍时,自割以明志的屈辱印记。
“齐侯骄横跋扈,欺我盟邦如辱晋土,此仇不共戴天!”郤克声如惊雷震彻殿梁,“臣愿率三军出征,定要让齐人血债血偿!”
士会缓步出列,衣袍扫过金砖无声无息,目光沉静如渊:“主公,鞌地乃齐军腹地门户,易守难攻却关乎粮道,我军可在此设伏,同时传檄诸侯,既显扶弱伐强之意,又能壮我军威、断齐后援。”
景公猛地拍案,案上酒爵震得作响:“以郤克为中军将,率八百乘战车出征,务必大胜而归,重振我晋文侯以来的威名!”
夏初的鞌地,黄尘蔽日遮天,连风都带着土腥味。
齐顷公在军帐中饮酒作乐,青铜酒爵斟得满溢,酒液顺着杯沿淌在案上:“晋军远道而来,疲敝如丧家之犬,粮草难继,待我灭此而朝食!”他竟连战马的铠甲都省了,只着轻甲便催着战车直冲晋军大阵。
郤克亲登指挥战车,刚扬旗下令冲锋,一支齐军箭簇便如流星般破空而来,穿透他的臂膀,鲜血瞬间染红了银白战袍,顺着甲缝滴落在车板上。
“将军速退包扎!”车夫解张急得声线沙哑,郤克却咬碎牙关,将鼓槌死死绑在伤臂上,奋力敲击战鼓,鼓声如惊雷滚地,震得晋军将士热血沸腾,呐喊声盖过了战马嘶鸣。
激战中,解张的手臂也被箭簇洞穿,鲜血溅在车轭上凝成暗红血块,他却左手死死控住缰绳,右手抓过鼓槌帮郤克敲击,鼓声始终未歇;车右郑丘缓挥舞长戈如旋风,戈刃劈开空气发出锐响,格开袭来的齐军兵器,高声呐喊震得敌军耳鸣:“晋军必胜!主公必胜!”晋军将士见主将带伤死战,士气暴涨如洪涛决堤,潮水般扑向齐军。
齐军本就轻敌无备,阵脚瞬间被冲得大乱,齐顷公的战车更是不慎陷入泥泞,车轮在烂泥里空转不前,溅起的泥水糊满了车舆。
危急关头,车右逢丑父急中生智,一把扯下齐顷公的君主冠冕戴在自己头上,又将寻常仆从服饰塞给顷公——他穿戴王服挺立车中引开晋军视线,让顷公扮作仆从趁机换乘逃走,自己则被晋军生擒。
此即“逢丑父易位”的千古忠典,以舍身护主之举永载史册。此役晋军追出百里,直至马陵才收兵,沿途齐军尸横遍野,粮草辎重尽被晋军缴获,连齐顷公的御用酒器都成了战利品。
齐顷公侥幸逃回临淄,惊魂未定便连夜派大臣国佐携宝玉百箱、汶阳土地图册与被俘晋兵,星夜赶往晋营求和。
郤克新胜之际旧恨翻涌,双眼赤红地抛出两条苛刻条件:“其一,以萧同叔子(齐顷公之母)为质,常住绛城;其二,齐地垄亩皆改为东西向,方便我晋军战车通行!”
国佐闻言冷笑,昂首驳斥,声如金石:“‘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以母为质是为不孝,必遭天下诸侯耻笑;垄亩方向乃顺天时地利,强行更改是为不仁,违逆农道。晋若恃强凌弱,齐人便毁弃财物、登城死战,即便粮尽兵绝,未必不能与晋军拼个鱼死网破!”
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晋军将官默然无语。
士会见状急忙对景公进言,语气恳切:“霸主当以德服诸侯,而非以威迫之。若逼反齐国,楚国会趁虚与齐结盟,南北夹击我晋,反而动摇霸权根基。”
景公深以为然,最终与齐定盟:齐归还鲁之汶阳、卫之朝歌等失地,公开在诸侯面前承认晋国霸主地位,两国罢兵言和。鲁、卫失地尽数收复,国君亲赴绛城谢恩,对晋国愈发恭顺,晋军联盟的根基愈发稳固。
鞌之战的捷报还在中原大地传递,郢都的子重已从往来商人口中嗅到可乘之机。他对着年幼的楚共王躬身进言,眼神中藏着算计:“晋军主力深陷齐地,中原防务空虚,我军可趁机伐鲁,断晋左臂,让晋人首尾难顾,重拾邲之战的威势。”
楚共王年仅十二,尚在垂髫之年,朝政尽由子重把持,当即点头准奏。
楚军随即挥师北上,旌旗如黑云压境,车辚马萧之声震得沿途村落鸡犬不宁,直逼鲁国曲阜。
鲁成公吓得魂不守舍,一面派使者快马加鞭向晋告急,使者的马掌都磨穿了三层;一面命人将国库中的金银财宝、丝绸锦缎装满数十车,连夜送往楚军大营求和。
子重看着堆如山的财物,指尖划过温润的宝玉,又听闻晋军已班师回朝、正往鲁国驰援的消息,心中暗叹时机已失。他假意与鲁国立下盟约,墨迹未干便转头纵兵劫掠曲阜城郊,将农户的粮食、牲畜洗劫一空,甚至拆毁民房取其木料,才带着战利品撤兵——既赚得盆满钵满,又给晋国制造了联盟裂痕,更让鲁国企图“两面讨好”的投机心思暴露无遗。
消息传到绛城,郤克怒不可遏,按剑便要请命伐鲁问罪,甲叶碰撞声满是怒火。
士会却摆手劝阻,语气平和:“鲁乃小国,夹在晋齐楚之间,左支右绌亦是无奈。与其兴师问罪逼其倒向楚国,不如召集诸侯会盟,明确定盟规、固联盟心,方为长久之计。”
这年冬,晋景公在虫牢(今河南封丘)召集鲁、卫、郑等诸侯会盟。三丈高的晋军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的“晋”字如烈火燃烧。景公手持祭祀牛耳,立于高台之上,声音传遍会盟台:“凡我同盟,共尊周室,同御齐、楚,若有背盟者,诸侯共击之!”
鲁成公、卫穆公等人躬身行礼,额头几乎触地,不敢有半分怠慢;郑襄公更是上前一步,高声表态,语气坚定:“郑国愿永随晋国,刀山火海亦不敢有二心!”
此次会盟后,晋国彻底取代齐国,成为中原诸侯公认的霸主,晋军的威名远播燕、秦之地,连西陲的秦国都派使前来通好。
与中原的喧嚣相比,楚国东线正悄然掀起风浪。
此前巫臣留居吴国,不仅手把手传授吴军车战之术,更亲赴楚境东线勘察,踩着晨露丈量地形,绘制出标满防守薄弱点的军事地图,巢邑的城门缝隙、护城河深浅、守军换岗时间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在他的精准谋划下,吴王寿梦亲率吴军突袭楚国巢邑。吴军虽初习车战,却依巫臣所授战术,趁夜架梯登城,集中兵力猛攻城门薄弱处,攻破城门后劫掠楚民与物资,不等楚军援军赶到便迅速撤回。
子重接到急报时,正为虫牢会盟中晋国威势大涨而烦闷,他急调兵力戍守东线,却发现吴军早已退至淮河以东,连踪迹都难以寻觅。“巫臣这个叛贼!”子重气得砸碎青铜酒爵,酒液溅湿了案上的防御图,墨迹晕开如东线的狼烟,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晋在北虎视眈眈,吴在东频频袭扰,楚国的战略空间被不断压缩,腹背受敌的困局已然形成。
商丘城内的华元,将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他既未派人参加强盛一时的虫牢会盟,也未主动与楚国亲近,只是默默命人加固城防、囤积粮草,粮仓堆得比城墙还高,谷粒的清香飘满街巷。
属下不解地问:“晋强楚弱已成定局,主公为何不依附晋国,分得一杯羹?”
华元抚着胡须笑道:“晋强则附晋,楚盛则亲楚,不过是随风倒的墙头草,风停之日便是倾覆之时。乱世之中,唯有自身强大,仓廪充实,城防坚固,方能安身立命。”他暗中派使者与鲁、卫通好,互通粮秣情报与敌军动向,在诸侯争霸的夹缝中,为宋国挣得最大的生存空间。
公元前589年的最后一夜,绛城张灯结彩,庆功的鼓乐声传遍街巷,酒肉的香气飘出城墙。
郤克身着景公赏赐的赤金侯服,在庆功宴上豪饮,杯中酒映着他畅快的笑——当年的屈辱终于得以洗刷,腰间的宝剑也因斩杀齐将而愈发锋利。
士会却独自站在相府窗前,望着东南方向的夜空,寒星点点如巫臣传来的密信字迹:吴国已整军备战,明年将再次袭楚,目标直指舒邑。
晋吴联盟的火种,正借着风雪越烧越旺。
郢都的楚宫里,烛火彻夜未熄,子重对着摊开的地图枯坐,指尖划过被吴军袭扰的巢邑,指甲几乎嵌进竹制地图,沉重的叹息在空殿中回荡——他清楚地知道,楚国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
这一年,“鞌之战”的铁血硝烟、“逢丑父易位”的忠勇决绝、“国佐拒晋”的气节凛然,一同镌刻进春秋史册,彻底改写了中原霸权格局;虫牢会盟以礼法形式,将晋国的核心地位牢牢确立,诸侯莫敢不从;吴袭楚境则精准验证了联吴制楚的战略成效,让吴国从东南蛮夷小国,正式跻身诸侯博弈的舞台。
春秋的大幕上,晋国如日中天,光芒万丈;楚国渐露颓势,雄风难续;吴国异军突起,锋芒初露。诸侯们的命运丝线交织缠绕,奏响了霸权更迭的壮阔乐章。
而这一切,都只是序幕——更激烈的交锋,更传奇的故事,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