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降临,饮马河畔燃起了更多的篝火,不再是拒敌的屏障,而是清扫战场、收拢伤员的灯火。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浓重的血腥、泥土的腥气、草药的味道,还有伙夫们架起大锅熬煮粟米粥那点微薄的热气。
锐士营残存的士卒们,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傀儡,默默地执行着命令。抬运同袍的遗体,区分胡虏的尸体,收集还能使用的箭矢和兵甲,协助医官和辅兵照料伤员。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和偶尔响起的、分不清是哭是笑的怪异声响。
陈骤左臂的伤口被军医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剧烈的刺痛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拒绝了去后方休息的建议,裹着沾满血污的斗篷,在土根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永远地躺在了这里。那个总爱吹牛的老兵,那个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新兵,那个偷偷把干粮省下来想带回家的年轻人……
他看到老王仰面躺在破碎的车辕旁,胸口插着半截断矛,眼睛还圆睁着,望着血色褪去的夜空。陈骤蹲下身,伸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皮。这个总在背后为他打理琐碎、维持军纪的副手,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看到石墩被安置在相对干净的后方,依旧昏迷,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栓子守在他旁边,用湿布小心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
他看到大牛拄着一根长矛,一条腿包扎得严严实实,正一瘸一拐地呵斥着几个动作迟缓的士卒加快清理速度,声音嘶哑,却依旧带着那股蛮横的劲儿。
他看到胡茬坐在一堆缴获的兵器旁,默默擦拭着自己那柄缺口累累的马刀,他带出去的八十骑,如今算上轻伤还能动的,只剩下五人。
豆子和小六点起了火把,在一块相对完整的木板上,用颤抖的手记录着阵亡者的名字,每写下一个,脸色就更白一分。
冯一刀独自坐在阴影里,抱着他的刀,望着跳跃的篝火,不知在想什么。
李顺和其他幸存者一样,麻木地搬运着尸体,眼神空洞。
杜衡和他带来的降卒也损失了近半,剩下的人被暂时看管在一角,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杜衡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不时看向陈骤的方向。
“司马,”老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骤身边,声音低沉,“初步清点……我们还能站着的,一百七十三人,其中带伤者一百五十一。阵亡……三百二十九人。重伤……估计挺不过今晚的,还有四十多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杀敌数目还在统计,光是防线前能辨认的胡虏尸体,就不下五百,算上他们带走的和重伤的,恐怕近千。”
用超过三分之二的伤亡,换取了近乎一比二的战损,在无险可守的平原硬撼数倍于己的敌军,这无疑是一场惨胜,但也是一场足以震动北疆的辉煌胜利。
陈骤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数字是冰冷的,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兄弟。
这时,一名传令兵飞驰而来,在王都尉的帅旗方向勒住战马。
“陈司马!都尉大人有请!”
陈骤深吸一口气,对土根道:“你留下,帮着照看。”然后对老猫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甲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这才跟着传令兵向中军大帐走去。
王都尉的中军大帐已经立起,灯火通明。帐外甲士林立,气氛肃杀。与外面战场的惨烈相比,这里显得秩序井然。
陈骤走进大帐,王都尉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眉头紧锁。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看到陈骤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左臂裹着厚厚绷带的样子,王都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很快恢复了威严。
“伤势如何?”他开口问道,声音平稳。
“谢都尉关心,皮肉伤,不碍事。”陈骤抱拳行礼,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饮马河一战,你部打得很苦,也打得很好。”王都尉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刚刚收到的战报,“以五百新立之营,正面硬撼乌洛兰万骑先锋两日,毙伤近千,为主力集结争取了宝贵时间,大涨我军士气!此战,你陈骤当居首功!”
“末将不敢居功。”陈骤低头,“全赖将士用命,死战不退。若无都尉及时来援,锐士营已全军覆没。”
王都尉摆了摆手:“功是功,过是过。本都尉自会向朝廷为你和锐士营请功。阵亡将士,加倍抚恤。”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骤:“杜衡及其降卒,是怎么回事?听闻他们最后时刻参与了防守?”
陈骤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来了。他将杜衡主动请战、率降卒填补缺口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美化。
王都尉听完,沉吟片刻:“临阵倒戈,又临危请战……倒也算知进退。此事,你怎么看?”
陈骤抬起头,迎着王都尉的目光:“末将以为,杜衡等人此举,虽有投机之嫌,但确于战局有利,也表明其有归附之心。锐士营伤亡惨重,亟需补充。若都尉准许,末将愿将其纳入麾下,严加管束,以观后效。”
他这是在为杜衡等人争取一条活路,也是在为锐士营争取恢复元气的机会。
王都尉盯着陈骤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缓缓点头:“准。杜衡及其部,暂归你锐士营辖制。如何整编,你自行斟酌。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末将遵命!”陈骤心中稍稍一松。
“好了,你身上有伤,先去歇息吧。详细战报,明日再呈。”王都尉挥了挥手。
陈骤行礼告退。走出大帐,被寒冷的夜风一吹,他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上官奏对,丝毫不比战场搏杀轻松。
他抬头望向星空,又回头看了看那片依旧被火把照亮的、埋葬了他无数兄弟的战场。
功过赏罚,生死荣辱,都在这一夜之间,交织在这片染血的土地上。
幸存的锐士营,活下来了。但未来的路,似乎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