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前锋军三千人马便如同悄然醒来的巨兽,在星月微光下离开了饮马河大营。没有喧哗,没有灯火,只有压抑的口令声、马蹄包裹厚布后沉闷的踏地声,以及士卒们沉重的呼吸和甲胄兵刃碰撞的细碎声响。
陈骤将三千人分为三部。锐士营残部并新补入的四百人为前军,由他亲自率领;原“疾风营”一千二百人为中军,由其原校尉韩迁统领;“劲草营”一千四百人为后军,由其原校尉孙柄统领。老猫的斥候队早已撒了出去,如同黑夜中的蝙蝠,在前方和两翼游弋警戒。
韩迁与孙柄皆是北军老将,资历远胜陈骤。韩迁面色冷硬,对陈骤这位骤升的上司保持着表面的恭敬,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审视与不服。孙柄则显得圆滑些,言语客气,但麾下劲草营的行军队列明显带着几分老牌营头的散漫与傲气。
陈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多言。现在不是整肃内部的时候,抢时间抵达黑风隘才是第一要务。
行军是枯燥而痛苦的,尤其是在星夜之下。士卒们背负着沉重的兵甲和数日干粮,默然前行。新兵们很快便开始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即便是老兵,在经历饮马河血战不久后再次长途奔袭,也感到分外疲惫。
“快!跟上!掉队者军法处置!”各级军官低声呵斥着,催促队伍保持速度。
陈骤骑在马上(他的战马在饮马河之战中幸存),左臂依旧吊着,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土根牵着马,沉默地跟在旁边。
天光微亮时,队伍已离开主营近四十里。陈骤下令短暂休息两刻钟,饮水进食。士卒们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纷纷瘫坐在地,啃着冰冷坚硬的干粮。
陈骤召来韩迁和孙柄,摊开由豆子连夜赶制、标注着简易路线和地形的羊皮地图。
“照此速度,明日黄昏前应能抵达黑风隘口。”陈骤指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线路,“但斥候回报,前方三十里处有一段路较为难行,叫‘鬼见愁’,是片乱石坡,需小心通过。”
韩迁皱眉道:“指挥使,是否过于急切?士卒疲敝,若遇伏击,恐难应对。不如放缓速度,稳扎稳打。”
孙柄也附和道:“韩校尉所言极是。况且,黑风隘情况不明,我军贸然进驻,若敌军已先至,岂不成了送入口中之食?”
陈骤看了两人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王都尉军令是‘即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抢占’。我们慢一步,胡虏就可能先一步卡住隘口。届时,不仅我军任务失败,主力侧翼亦将洞开。至于敌军是否已至,”他顿了顿,“老猫的斥候会给我们答案。休息结束,继续前进!”
他的决断让韩、孙二人无法再反驳,只得领命而去。
再次上路,疲惫感更加沉重。太阳升起后,气温回升,穿着厚重衣甲的士卒们更是汗流浃背。乱石坡“鬼见愁”果然难行,崎岖不平,碎石遍地,不时有人滑倒或被尖锐石块划伤。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都他妈没吃饭吗?给老子快点!”大牛虽然腿伤未愈,只能坐在一辆运送辎重的骡车上,但嗓门依旧洪亮,骂骂咧咧地催促着锐士营的人。他的凶悍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一种激励。
杜衡带着他那屯人,主动承担了协助辎重车辆通过最难路段的任务,几人推,几人拉,效率颇高,引得陈骤多看了两眼。
相比之下,疾风营和劲草营的队伍就显得有些松散,抱怨声和军官的呵斥声此起彼伏。
“这他娘的是赶着去投胎啊!”
“连口气都不让喘……”
“游骑将军?毛都没长齐吧,就知道催命!”
一些低语隐约传入陈骤耳中,他面无表情,仿佛未闻。
午后,老猫派回的斥候带来了最新消息:黑风隘口目前未见敌军大队旗帜,但发现了小股胡骑活动的新鲜痕迹,人数不多,似是哨探。另外,在西侧山谷发现了一条疑似可通人马的小道,地图上未有标注。
消息好坏参半。隘口尚未被占是好消息,但胡虏哨探的出现和未知小路的存在,意味着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陈骤立刻下令:“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务必在日落前穿过前方山谷!韩校尉,派你部一队精锐,抢占西侧那个无名高坡,建立警戒!孙校尉,后军收缩,加强后卫!”
命令下达,队伍再次提速。疲惫不堪的士卒们咬着牙,几乎是靠着本能和纪律在向前挪动。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所有人都知道,敌人可能就在不远处。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当前锋军主力终于抵达黑风隘口外围的最后一道山梁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两座如同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崖相对而立,中间形成一道宽仅百余步的狭窄通道,怪石嶙峋,地势险恶。隘口后方,是连绵的群山和更深远的草原。此刻,隘口寂静无声,在血色夕阳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张开了巨口的凶兽。
他们终于到了。
但陈骤的心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望着那幽深的隘口,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前军锐士营,即刻进驻隘口,抢占两侧制高点,构筑工事!中军疾风营,沿山梁布防,建立外围防线!后军劲草营,于隘口后方三里处择地扎营,作为预备队并保护水源和辎重!斥候队,向外延伸二十里,严密监控所有通道,尤其是那条未知小路!”
一连串的命令迅速下达,三千人马如同流水般,按照指令涌向各自的战位。短暂的休整结束,更紧张、更繁重的布防工作开始了。
陈骤站在山梁上,看着下方忙碌的人群和那如同咽喉般的隘口,左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这十天,将是他军旅生涯中,最难熬的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