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了那股祸害民夫的溃兵,队伍稍作休整,便继续向鹰嘴滩侧翼的丘陵地带巡弋。气氛明显松快了些许,新补充的老兵与“骤雨”老卒之间那层无形的冰,似乎被方才短暂而利落的战斗融化了些许。但真正的融合,远非一战之功。
行军途中,问题开始悄然浮现。
补充兵大多来自不同都队,虽也算老兵,但训练习惯、作战风格乃至听令的节奏都与“骤雨”这帮被陈骤用近乎残酷的实战法子摔打出来的人有所不同。更麻烦的是那十几个历经血战幸存下来的新兵,他们虽有了底气,不再畏战,但战场上的许多细微讲究,却远未纯熟。
比如斥候回报敌情的用语,比如夜间宿营时哨位布置的默契,又比如……此刻。
队伍正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谨慎前行,河床两侧是陡峭的土坡,植被稀疏。这种地形,最忌埋头赶路,需时刻警惕两侧高地。
一名补充来的弓手,或许是走得疲乏,又或许是觉得此地刚清剿过应属安全,下意识地就将原本斜指向天的弓梢放低了些,箭囊也从最顺手的身侧位置滑到了腰后。
这细微的动作,在行军中是极大的破绽。一旦遇袭,无论是举弓还是取箭,都会慢上致命的一瞬。
走在队伍中段的老猫,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如同假寐的狸猫发现了猎物破绽。他脚步未停,却如同游鱼般滑到那弓手身旁,压低的嗓音带着一股子冷飕飕的嘲讽:
“嘿,那娃子!弓梢垂得那么低,是打算等会儿绊倒了直接用箭杆捅人腚眼儿?还是觉得你那箭囊长在腰眼上,取起来格外顺溜?”
那年轻弓手被说得一愣,脸瞬间涨红,手忙脚乱地想调整,却越发别扭。
附近几个补充兵和“骤雨”的新兵都看了过来,有人面露尴尬,有人则觉得老猫小题大做,颇不以为然。
老猫却浑不在意那些目光,反而提高了些音量,不再只对一人,而是像说给所有耳朵听:“瞅瞅你们这一个个!走平地像逛庙会,钻林子像摸瞎子!真当吕迁手下那帮狼崽子都死绝了?还是觉得咱队正带着咱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他脚步加快几分,几乎与陈骤并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后不少人听见:“队正,不是小的多嘴。这帮雏儿,光有胆子不够,还得懂规矩。战场上,一个屁放不对时辰,都能招来一窝蜂的箭雨。咱们现在人少地偏,更得把招子放亮,把皮绷紧喽!”
陈骤脚步未停,目光依旧扫视着前方和两侧高地,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知道老猫说得在理。他带兵重实战悍勇,于这些细微处的规矩,平日吼骂得多,系统梳理得少。这老猫,倒是补上了这块。
“嗯。”陈骤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算是回应,却没有制止。
老猫得了默许,那股老兵油子的劲儿更足了。他干脆放慢脚步,溜达到队伍侧翼,开始对着那些看起来毛手毛脚的新兵和部分补充兵指指点点,话语刻薄却句句戳在要害:
“你!对,就是你!刀柄握那么死,遇上磕碰第一个脱手!松松活活,要的是韧劲不是死力!”
“还有你俩!并排走那么近作甚?拜把子还是等着一锅端?散开些!留出抡刀子的地界!”
“望风的!脖子梗着光看天?地上绊马索、浅坑瞧不见?得上下左右都得照顾到!用眼珠子,也得用点脑子!”
他嘴皮子利索,又专挑些细小却致命的毛病说,听得那些被数落的新兵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几个“骤雨”老卒起初觉得这老小子忒多事,但仔细一听,他说的那些竟都是血淋淋的经验之谈,不由得也暗自警醒,下意识地调整起自己的动作。
队伍的行军队列,就在老猫这喋喋不休却又一针见血的“训雏”中,悄然发生着变化。人们不再仅仅是埋头走路,开始更加注意彼此的位置、兵器的持握、对周围环境的观察。一种更加警惕、更加专业的气氛逐渐取代了之前的松散。
陈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老猫的评价又高了几分。这老油子,滑是滑了点,但这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场生存本事,却是实打实的。让他来操练这些细节,比自己去吼效果更好。
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宿营。设置明哨、暗哨、布置警戒范围、分配值守时辰,老猫又主动揽过话头,嘴里嘟囔着“猫有猫道,鼠有鼠路”,将一套更刁钻、更隐蔽的哨位布置法子传授出来,连大牛这等老行伍听了都暗自点头。
篝火燃起,众人围着火堆啃着干粮。老猫凑到陈骤身边,递过一小块用布包着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咸菜疙瘩:“队正,尝尝?齁咸,但下饭。”
陈骤没客气,接过来掰了一点扔进嘴里,果然咸得发苦,却也让乏味的干粮多了些滋味。
“老猫,以前在哪都队待过?看你懂的不少。”陈骤状似随意地问道。
老猫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混过的地方多了,边军、州府兵都待过,没啥大出息,就是命硬,阎王爷不收,凑合着混口饭吃。见得多了,死的多了,也就记下点保命的蠢法子,让队正见笑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陈骤却能听出那平淡语气背后不知多少腥风血雨。这是个有故事也有真本事的老兵痞。
“以后,行军扎营的这些零碎规矩,你多费心。”陈啃着干粮,淡淡说道,“尤其是新补进来的和那些嫩茬子。”
“诶!队正放心!包在小的身上!”老猫眼睛一亮,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他知道,自己这算是真正在这支以悍勇闻名的“骤雨”队里,找到了一个独特的位置。
夜色渐深,山风呼啸。营地安静下来,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和哨兵来回踱步的轻微脚步声。
陈骤靠在一块山石上,看着星空,听着四周的动静。队伍虽然疲惫,但气氛却比刚出落马涧时更加沉凝有序。老猫那套看似絮叨的“训雏”,就像是一把无形的锉刀,正一点点地将这支新老混杂的队伍,打磨得更加锋利,也更加坚韧。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伤口结痂带来的轻微痒意。前路依旧凶险,但身边能有这些各具本领、却能渐渐拧成一股绳的弟兄,让他心中那份砸碎鹰嘴滩龟壳的念头,愈发灼热起来。
骤雨不仅需要狂猛的冲击力,也需要老猫这样嗅得到腥味、辨得清陷阱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