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大营的生活节奏与前线截然不同。没有了随时可能响起的警哨和喊杀声,时日仿佛都变得粘稠而缓慢。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整齐的营房间的泥地上,竟有几分不真实的宁静。
陈骤的左臂伤势在苏婉的精心调理下,愈合得很快,已能进行一些轻微活动,但军医严令他不得用力,仍需静养。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军帐里,面前摊开着豆子和小六整理好的各类文书——伤亡抚恤名单、物资补给清单、新兵名册、各部整训进度,还有老猫通过各种渠道送回的、关于北方草原零星但持续的情报。
数字是冰冷的,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牵扯着活生生的人。抚恤名单尤其沉重,那不仅仅是一串名字,更是杜衡和他那三十七名部下,是栓子(依旧昏迷,但气息似乎强了一丝),是无数个在黑风隘化为焦土一部分的亡魂。陈骤看得极慢,眉头紧锁。
“都督,岳斌校尉求见。”土根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请他进来。”
帐帘掀开,陷阵营校尉岳斌大步走入。他依旧是一身擦得锃亮的铁甲,即使在休整期间也穿戴整齐,神色冷峻,抱拳行礼:“都督。”
“岳校尉有事?”陈骤放下手中的名册。他知道岳斌此来,绝不仅仅是日常汇报。
“陷阵营休整已毕,士气高昂,请求承担更重之操练任务,或执行外围警戒、哨探等务,以免士卒懈怠。”岳斌声音平板,目光直视陈骤,带着一股锐气,“终日无所事事,非精兵之道。”
陈骤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岳斌的潜台词很清楚,他不甘心仅仅作为预备队待在后方,他和他那八百精锐渴望战场,也或许,是想试探一下这位年轻都督的胆魄和器量。
“岳校尉求战心切,是好事。”陈缓缓开口,“不过,兵者,凶器也,当用则用,不当用则需藏锋。眼下我军新遭重创,需休养生息,整合力量。陷阵营乃我军利刃,出鞘必见血,岂能轻动?操练可以加强,警戒哨探,自有老猫的斥候负责。岳校尉要做的,是让你的兵,把刃磨得更利,把杀气藏得更深。”
岳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套“藏锋”之说并不完全认同,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沉声道:“末将明白了。若无他事,末将告退。”
“去吧。”陈骤点头。
岳斌转身,步伐铿锵地离去。
陈骤知道,这只是开始。岳斌和他代表的陷阵营,如同一匹未被完全驯服的烈马,需要用实力和手腕去慢慢驾驭。
他揉了揉眉心,继续看文书。在新兵名册中,他注意到几个被特意标注的名字。一个是原籍陇西、精通骑射的孤儿,名叫赵破虏,被补充进了胡茬重新组建的骑兵队。另一个是曾在边市做过通译、粗通乌洛兰和浑邪部语言的年轻人,叫周槐,被编入了老猫的斥候队。还有一个年纪稍长、据说懂些土木营造的老兵,叫马钧,分配去了辅兵队伍。
人才是军队的筋骨,需要留意,也需要机会打磨。
午后,陈骤去看了石墩。他的气色好了不少,已经能靠着被褥坐起身,只是胸口依旧不能受力,左臂活动范围有限。一个面相憨厚、手脚麻利的新补充辅兵正在给他喂水。
“感觉怎么样?”陈骤在榻边坐下。
“好多了,能吃点稠的了。”石墩瓮声瓮气地说,试着抬了抬左臂,依旧无力地垂下,他眼神一暗,闷声道,“就是这身子……废了。”
“别胡说。”陈骤打断他,“仗不是光靠蛮力打的。等你再好些,营里新兵操练,你去给掌掌眼,把你的经验教给他们,比十个只会抢大斧的莽夫都有用。”
石墩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微光,沉默了片刻,重重“嗯”了一声。
离开石墩处,陈骤信步走向斥候队驻地。远远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走近一看,只见瘦猴和几个老斥候正围着一个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机灵的年轻人(正是那名通译周槐),似乎在考较他什么。
“小子,你说你懂胡话?来,学两句乌洛兰人骂娘的话听听!”瘦猴嬉皮笑脸地道。
周槐也不怯场,清了清嗓子,流利地吐出一串带着古怪腔调的胡语,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行啊小子!有点意思!”瘦猴拍了拍他肩膀,“以后跟着猴爷我,保你吃香喝辣!”
这时,他们看到了陈骤,连忙收敛笑容,肃立行礼。
“都督!”
陈骤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槐身上:“你就是周槐?通译?”
“回都督,小的粗通一些。”周槐有些紧张地回答。
“好生跟着老猫和瘦猴他们学,战场上,耳朵有时候比眼睛还重要。”陈骤勉励了一句,又看向瘦猴,“老猫呢?”
“猫头儿带人往北边更深的地方摸情况去了,说是看看胡狗是不是真老实了。”瘦猴回道,“他让俺们看好家,顺便操练操练新人。”
陈骤心中了然,老猫这是不放心,亲自去核实情报了。有这等谨慎老练的部下,是幸事。
他在营中又转了转,看到大牛正唾沫横飞地给一群新兵讲解如何应对骑兵冲击,虽然腿脚不便,但比划起来依旧虎虎生风。看到韩迁正在督促疾风营和劲草营的士卒进行协同阵型演练,虽然还有隔阂,但至少表面上的秩序已经建立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陈骤心中的那根弦却从未放松。岳斌的锋芒,新兵的稚嫩,老兵的伤残,以及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派系暗流……
回到军帐,苏婉正在等他换药。她动作轻柔地解开旧绷带,检查伤口愈合情况。
“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可以尝试不用吊带了。”她轻声说,指尖带着草药的微凉,拂过他的皮肤。
“嗯。”陈骤应了一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若是……以后仗打完了,你想做什么?”
苏婉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声音更轻:“我……只会治病救人。”
“那也很好。”陈骤道。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有些话,无需多言。
换完药,苏婉收拾好东西,低声道:“我再去看看栓子。”
陈骤点头,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深沉。
养伤,不仅仅是养身体的伤,也是养这支军队的伤,养他自己的心。锋刃需要保养,才能在下一次出鞘时,更加锐不可当。
他拿起老猫最新送回的一份简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乌洛兰王庭有异动,似在集结各部酋长。浑邪部收缩势力,动向不明。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骤将简报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需要更快地好起来,也需要这支军队,更快地重新变成一把合格的战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