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细雪从凌晨便开始飘洒,将平皋城温柔地覆盖。街巷间零星响起爆竹声,孩童穿着新袄追逐嬉戏,炊烟里带着难得的肉香。年关的暖意,勉强驱散着北疆特有的肃杀。
鹰扬将军府内却依旧忙碌。豆子核对完最后一份抚恤发放记录,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轻叹了口气。小六正将一摞归档文书搬上架子,闻言凑过来:“豆子哥,想家了?”
豆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也不知前线将士,这个年怎么过。”他想起栓子描述的那片血色雪原,心头便是一沉。
栓子坐在角落,正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本被血渍浸染的功绩簿,那是他从阴山带回来的。他用小刀轻轻刮去凝固的血块,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什么圣物。听到豆子的话,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有命过年,就是福气。”
廖文清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蒸饼走进来,分给三人:“都歇歇,今日除夕,府里加了餐,趁热吃。”
“谢主簿!”小六欢呼一声,抓起一个蒸饼就咬。
廖文清看着这三个日渐成熟的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在栓子身上:“栓子,阴山带回的见闻,可都记录整理妥当了?”
栓子放下手中的活计,郑重答道:“回主簿,都已整理完毕。按您的吩咐,将士遗言、战场细节、缴获清单,分门别类,另册存放。”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王二狗队正口述,我代笔的,关于豁嘴、赵奎等阵亡弟兄的平日琐事,也单独记了一册。”
廖文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做得很好。这些比冰冷的功绩簿更重要,是活生生的印记,后人当知我鹰扬军魂之所系。”他拍了拍栓子的肩膀,“吃完东西,去库房领些新炭,你们屋里也多添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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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大营,年节的气氛要淡薄得多。风雪更大,营帐被吹得猎猎作响。
火头军倒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朱老六指挥着手下,将缴获的胡人牛羊宰杀了不少,大锅炖煮,香气在严寒中飘出老远。王小栓顶着风雪,和几个火头军抬着巨大的食桶,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往各营。
“来来来!今日管够!羊肉汤,蒸饼,还有将军特批的酒!”王小栓扯着嗓子吆喝,脸冻得通红,却带着笑意。
陷阵营的防区,王二狗和刘三儿捧着热腾腾的汤碗,蹲在背风的营帐口。汤很浓,里面翻滚着大块羊肉,面饼也蒸得松软。
“队副,这肉真香!”刘三儿吸溜着鼻子,咬了一口饼,含糊道。
王二狗喝了一口热汤,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嗯,是香。”他看了看碗里实在的肉块,知道这是将军和火头军的心意。周围的新兵们更是吃得头也不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
窦通那边更是热闹。他直接让人在霆击营的空地上架起几口大锅,熊霸抱着一整条烤羊腿啃得满嘴流油,冯一刀和几个都尉围着窦通拼酒,粗豪的笑骂声在风雪中传得很远。
“熊霸!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校尉,再……再喝一碗!”
“喝就喝!老子还怕你们不成!”
朔风营和疾风骑的驻地则相对安静些。胡茬和张嵩带着部下围坐在篝火旁,默默吃着食物,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李顺安静地坐在张嵩下首,目光偶尔扫过营外漆黑的雪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射声营里,木头亲自将肉汤和饼子送到每个伤员和值守士兵手中。李敢已经能坐起来自己进食,他看着忙碌的木头,低声道:“辛苦你了。”
木头摇摇头:“校尉安心养伤便是。”他将一碗特意熬得稀烂的肉粥放在李敢床边的小几上。
中军大帐内,陈骤、韩迁、周槐等人也聚在一起用了简单的年夜饭。饭菜与士兵无异,只是多了些缴获的胡人奶酒。
“又是一年。”韩迁看着帐外纷飞的大雪,感慨道。
周槐接口:“是啊,去岁此时,将军尚在平皋整军,如今已是靖北侯,北疆副都护了。”
陈骤端着酒杯,却没有喝,目光似乎穿透了帐幕,望向南方,又转向北方。“位高权重,未必是福。北疆未靖,朝堂风波又起,前路艰难。”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重负。
韩迁与周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他们知道,将军肩上扛着的,是整个鹰扬军和北疆的安危。
“将军,”韩迁举杯,“无论前路如何,我等誓死相随。”
“誓死相随!”周槐也举杯。
陈骤看着两位得力臂助,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将杯中奶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入喉,带来一丝灼热。
饭后,陈骤独自一人走出大帐,信步来到伤兵营外。里面灯火通明,苏婉和医官们仍在忙碌。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风雪中,静静看了一会儿。
苏婉似有所觉,抬头望向帐外,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在雪幕中伫立片刻,随即转身离去。她认得那背影,心中微微一动,复又低下头,继续为一名发烧的士兵更换额上的冷巾。只是动作,似乎更轻柔了些。
这个除夕夜,平皋城中有对团圆的期盼,有对逝者的哀思;阴山大营里,有短暂的饱暖与喧嚣,有对未来的隐忧,也有无声的陪伴与坚守。
雪,依旧下个不停,覆盖了旧年的血迹,也掩埋了新岁的希望与挑战。鹰扬军的旗帜在风雪中艰难地飘扬,旗下的人们,怀着各自的心事,迎来了一个注定不平凡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