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的阴山隘口,寒意尚未被阳光完全驱散,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尚未散尽的血腥混合气息。巨大的校场上,黑压压站满了将士。历经补充和整编,此刻聚集在此的北疆大军,总数已超过一万五千人,其中包含了陈骤带来的六千援军,以及韩迁、周槐收拢整训的原有鹰扬军各部、新募士卒及边军戍卒。
旌旗猎猎,甲胄森然。经历了鹰嘴崖、饮马川连番血战的老兵们,面容沉静,眼神锐利,身上带着硝烟与伤痕的印记;新补充的兵卒虽然努力挺直腰杆,但紧绷的面容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仍透露出面对即将到来大战的紧张。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扑打的烈响,以及战马偶尔不耐的喷鼻和蹄铁刨地声。
点将台上,陈骤一身玄甲,外罩猩红战袍,按刀而立。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也照亮了他脸上那被北疆风霜雕刻出的、如同岩石般冷硬的线条。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如林的刀枪和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韩迁、周槐、岳斌、大牛、胡茬、张嵩、窦通、李敢等将领,按品级肃立台侧,人人甲胄鲜明,战意昂扬。
在队伍侧后方稍远些的空地上,苏婉带着医护小队静静站立。她们没有顶盔贯甲,统一的素色衣裙外罩着便于活动的短褂。药箱和担架整齐地摆放在一旁。苏婉的目光掠过那些年轻的医官学徒紧张的脸庞,最终落在点将台上那个身影上,眼神沉静而坚定。
王二狗站在破军营的队列前方,如今他已正式升任都尉,统领五百破军重甲。他能感觉到身后士卒们粗重的呼吸和紧绷的肌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将军身上移开,转而扫视自己麾下的队形,检查每一个细节——盾牌是否持稳,陌刀是否擦亮,甲叶的系带是否牢固。这是他缓解紧张的方式,也是责任。
栓子作为书记官,被特许站在点将台侧后方,面前一个小几上摊开纸笔,准备记录将军的训话和誓师细节。他的手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并记录一个可能决定北疆命运的时刻。
陈骤向前迈出一步,脚步声在寂静的校场上清晰可闻。
“北疆的将士们!”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仿佛就在身边低语,“我,陈骤,回来了!”
简单的开场,却让台下许多鹰扬军老兵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眼圈微微发红。是的,他们的将军,带着援军,杀回来了!
“这些日子,你们受苦了!”陈骤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激愤,“胡虏肆虐,烽火连天!阴山之下,洒满了我们同袍的鲜血!鹰嘴崖上,耿石和他的四百弟兄,几乎全部战死!饮马川边,又添了多少新坟!”
他的话语勾起了所有人心中最惨痛的记忆,校场上的气氛骤然变得悲壮而肃杀。
“但是!”陈骤话锋一转,目光如电,“你们没有垮!韩迁、周槐没有垮!窦通、李敢没有垮!阴山隘口,还在我们手中!北疆的脊梁,没有被胡虏踏断!”
“为什么?”他自问自答,声音铿锵,“因为我们是鹰扬军!是陛下亲封、卫戍北疆的雄师!我们的身后,是父老乡亲,是祖宗庐墓,是大炎的万里河山!胡虏想夺走我们的家园,就得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现在,我回来了!带着陛下的旨意,带着朝廷的援兵,回来了!”陈骤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晨光下寒光四射,直指北方,“浑邪王以为,趁虚而入,就能捡个便宜?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欠下的血债,必须血偿!他占据的土地,必须夺回!他的野心,必须用我们手中的刀剑,彻底碾碎!”
陈骤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将士们的心头,点燃了他们胸腔里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战意。
“看看你们身边!”他刀锋横扫,指向台下各部,“看看这些从洛阳远道而来的兄弟!他们放弃了京城的繁华安逸,跟着我来到这苦寒边塞,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和你们一起,保卫这片土地!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大炎的军人,没有孬种!无论来自哪里,守卫家国,是我们共同的使命!”
京营和御林军出身的士卒们,闻言挺直了胸膛,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尽管初来乍到,尽管对北疆陌生,但将军的话语,将他们与身边这些饱经战火的边军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今日,我们在此誓师!”陈骤的声音达到了最高点,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阴山上空,“不为封侯拜将,不为金银财帛!只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只为活着的亲人安宁!只为脚下这片浸透了我们鲜血的土地,不再受胡虏铁蹄践踏!”
他高举战刀,声嘶力竭:
“告诉我,你们怕不怕死?!”
“不怕!”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骤然爆发,声浪几乎要掀翻点将台。
“敢不敢随我出关,与胡虏决一死战?!”
“敢!敢!敢!”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兵器顿地,甲胄轰鸣,整个校场仿佛都在震颤。
“好!”陈骤刀锋再次指向北方,目光决绝,“我命令!”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战旗猎猎。
“韩迁、周槐,总领中军及留守事宜,保障粮道,稳定后方!”
“末将领命!”二人出列,抱拳应诺。
“岳斌!陷阵营为左翼先锋,明日寅时,出隘口向左,沿‘黑石沟’一线潜行,扫清侧翼之敌,抢占‘孤云岭’制高点!”
“得令!”岳斌眼神冷冽如冰。
“大牛!破军营为中军前锋,卯时正,随我帅旗,直冲野狐岭浑邪中军大营!我要你用陌刀,给我劈开一条血路!”
“将军放心!破军营在前,死不旋踵!”大牛声如巨钟,重重抱拳。
“胡茬、张嵩!朔风、疾风二营所有骑兵,为右翼及游骑,掩护大军侧翼,截杀溃敌,追击穷寇!我要让浑邪部匹马不得北还!”
“末将遵命!定叫胡虏有来无回!”胡茬和张嵩齐声吼道。
“窦通、李敢!”
“末将在!”二人出列,身上犹带旧伤,但战意澎湃。
“你二人所部,暂由韩长史节制,守卫隘口,并为大军预备队,随时听候调遣!”
“是!”尽管渴望出战,但二人毫无异议,军令如山。
“王二狗!”
“卑职在!”王二狗没想到将军会直接点他的名,连忙挺身高喝。
“你部破军,紧随大牛之后,护卫帅旗,兼为前锋策应!明日之战,我要看到你部之锋芒!”
“卑职誓死护卫帅旗,绝不后退半步!”王二狗热血上涌,大声应答。
“其余各部,各司其职,严守号令!此战,有进无退,有功必赏,畏战者——斩!临阵脱逃者——斩!贻误军机者——斩!”
三个“斩”字,杀气冲天,让校场上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却也彻底激起了全军破釜沉舟的决死之心。
“最后,”陈骤的目光越过重重将士,落在了侧后方那支安静的医护队伍上,落在了苏婉沉静的脸上,他的声音稍稍缓和,却依旧清晰,“受伤的兄弟,是咱们的袍泽手足!苏医官,以及所有医护同仁,你们的战场,在伤兵营!你们的刀药,同样关乎胜败!我要求你们,竭尽全力,救治每一个受伤的弟兄!”
“谨遵将军之命!”苏婉微微躬身,声音清越,身后医护齐声应和。
陈骤收回目光,再次面向全军,战刀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怒吼:
“明日之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全军将士挥动兵器,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浪如潮,席卷四野,冲散了阴山上空最后一丝阴霾。
誓师完毕,各营在军官带领下,有序退场,进行最后的战前准备。点将台上,陈骤与核心将领又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沙盘推演和战术确认,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散去。
王二狗回到破军营驻地,立刻召集手下所有队正、什长,传达将军命令,细化明日冲锋序列和战术配合。士卒们默默擦拭着陌刀和重甲,检查着盾牌的牢固程度,气氛凝重而专注。
苏婉回到重伤员监护的厢房,耿石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红润。她仔细检查后,对负责照看的学徒道:“参汤加量,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若能熬过今夜,醒来的希望就大一分。”她又去查看了其他重伤员,安排好转运和随军医护的预案。
栓子回到文书房,将誓师的详细过程、各将领任务分派、全军士气状况一一记录在案,并开始着手整理可能需要用到的地图、敌军情报摘要,准备明日随中军行动。
阴山隘口内外,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必胜”的怒吼声中,彻底开动起来,为明日那场决定北疆命运的决战,做最后的、也是最充分的准备。而陈骤与苏婉之间,那份乱世中相互扶持的承诺与即将在战后举行的简单婚礼,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暖光,悄然映照在无数将士的心中,成为他们拼死搏杀时,一份沉甸甸的寄托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