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昏。
陈骤站在野狐岭最高的一处坡地上,手里拄着横刀,看着下面最后一批撤离的队伍。是岳斌的陷阵营——这冷面汉子把五百人留在孤云岭山口,自己带着剩下的三百多人,沿着来时的路往阴山撤。
队伍走得很静,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打了三天仗,又收拾了三天战场,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
“将军。”老猫从旁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水囊。
陈骤接过,灌了一大口。水是温的,带着皮革的腥味。
“都撤完了?”他问。
“撤完了。”老猫说,“张校尉的部队昨天到的阴山,苏医官的车队今早到的。岳校尉这是最后一批。咱们……什么时候走?”
陈骤没立刻回答。
他转身,看向这片战场。三天前还血肉横飞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晋军士卒的尸体都埋了,立了木牌;狼卫的尸体烧了,骨灰坑填平了;兵器甲胄运走了,战利品装车了。除了那些被血浸透后颜色变深的草地,除了空气中还隐隐残留的血腥味,这里已经看不出三天前死过两万多人。
但陈骤知道,有些东西清不掉。
比如那些新起的坟包,比如士卒们眼里还没散尽的杀气,比如他自己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
“明天走。”他终于说,“今晚,再守一夜。”
“是。”老猫点头,顿了顿,“将军,洛阳那边……”
“周槐来信了。”陈骤说,“卢杞那帮人已经开始动作,弹劾我的折子昨天递上去了。
老猫皱眉:“可这仗明明是浑邪部先动的……”
“朝堂上的事,不讲这个。”陈骤摆摆手,“周槐已经派人把赵崇通敌的证据送进京了,英国公那边也会声援。但胜负难料。”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那是洛阳的事。咱们先把北疆稳住。”
老猫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远处,岳斌的队伍已经变成一串小黑点,渐渐消失在丘陵后面。风吹过来,带着草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野狼的嚎叫——大概是闻到了尸体的味道。
“将军,”王二狗从坡下跑上来,喘着粗气,“俘虏营那边又闹事了!”
陈骤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还是那个叫巴特尔的!”王二狗咬牙,“带着几个人想抢马逃跑,被哨兵发现了。窦校尉要砍人,李校尉拦着不让,两人吵起来了!”
陈骤转身就往坡下走。
俘虏营设在战场西侧的一片洼地里,周围挖了浅壕,插了木栅,还有两队持矛士卒看守。此刻栅栏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窦通和李敢正面对面站着,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怎么回事?”陈骤走过去。
窦通先开口:“将军!这兔崽子三次想跑,按军法该斩!李敢非要拦!”
李敢冷静道:“将军,巴特尔是浑邪部千夫长之子,留着他,将来或许有用。况且我军素有不杀俘虏之名,若因逃跑就斩,恐失人心。”
陈骤看向栅栏内。巴特尔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脸上又添了新伤,但眼神依旧倔强。他身边还跪着三个同伙,都低着头。
“你想跑?”陈骤用草原话问。
巴特尔昂起头:“草原的鹰,不会在笼子里等死!”
“我答应过,等北疆稳定了,放你们走。”
“等多久?”巴特尔冷笑,“一年?两年?等我们部族的人都死光了,再放我们回去当孤魂野鬼?”
陈骤沉默。
他理解巴特尔。草原汉子,宁可战死,不愿被囚。但这种时候,不能退。
“窦通。”他开口。
“在!”
“按军法,逃跑三次,该当何罪?”
“斩!”
陈骤点头,看向巴特尔:“听见了?”
巴特尔脸色白了白,但依旧挺直脊背:“要杀就杀!”
“但我给你个机会。”陈骤说,“北疆缺马,缺驯马的人。你留下来,给我驯马三年。三年后,我放你走,还给你马匹干粮。”
巴特尔愣住了。
“三年,换一条命。”陈骤继续说,“这三年里,你教晋军士卒驯马、养马、马上搏杀。教得好,我额外给你赏钱。教不好,或者再想跑,下次没人拦窦通。”
栅栏内外都安静下来。
巴特尔死死盯着陈骤,像要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许久,他才哑着嗓子问:“你……说话算话?”
“我说的话,从不食言。”
巴特尔深吸口气,缓缓点头:“好……我答应。”
陈骤看向窦通:“给他松绑,安排到马场去。但派人盯着,别让他再闹事。”
窦通虽然不甘,但军令如山,只能咬牙:“是!”
李敢松了口气,朝陈骤抱了抱拳。
陈骤没再多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传来巴特尔的声音:“将军!”
他回头。
巴特尔已经站起来了,松了绑的手垂在身侧,但握成了拳头:“我还有个条件。”
“说。”
“我那几个弟兄……”巴特尔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三人,“他们跟我一起。”
陈骤看了看那三人,都是年轻汉子,眼里有血性,但更多的是迷茫。
“可以。”他说,“都去马场。但规矩一样,三年。”
巴特尔重重地、缓缓地点头。
陈骤转身继续走。王二狗跟上来,小声嘀咕:“将军,您真信那小子?”
“信不信,都得用。”陈骤说,“北疆缺马,更缺会养马驯马的人。草原汉子天生懂马,不用可惜。”
“可万一他再跑……”
“那就杀。”陈骤说得平淡,“但在这之前,得让他把本事教出来。”
王二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走到中军帐时,天色已经暗了。火头军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升起。营地比前两天空了不少,只剩亲卫营和一部分后勤人员,大约五百人。
陈骤走进帐篷,栓子正在整理文书。见陈骤进来,他赶紧递上一封信:“将军,平皋廖主簿送来的。”
陈骤拆开。信是廖文清写的,内容简单:婚礼所需物资已备齐,三日后运抵阴山;平皋治安良好,百姓得知大捷,自发筹办庆祝;另外,他打听到洛阳有风声,说皇帝有意封陈骤为“北庭大都护”,但朝中阻力很大。
陈骤把信折好,塞进怀里。
“栓子。”
“在。”
“明天回阴山后,你帮我拟两份文书。”陈骤说,“一份是请功表,按各营报上来的名单写,详细些。
栓子愣住:“将军,这……”
“按我说的写。”陈骤摆摆手,“该请的功要请,该请的罪也得请。朝堂上的事,不能一味刚硬。”
“是。”栓子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
晚饭很简单,粥、干饼、咸菜。陈骤和亲卫营的士卒一起吃,坐在一块石头上,就着火光喝粥。周围很安静,大家都累了,没力气说话。
吃到一半,白玉堂端着碗走过来,在陈骤旁边坐下。
“明天回去?”他问。
“嗯。”陈骤点头,“你呢?回洛阳,还是留在北疆?”
白玉堂沉默片刻:“我想留下。”
陈骤转头看他。这剑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认真。
“想清楚了?”陈骤问,“留在北疆,没洛阳那么繁华,也没那么多比剑的机会。”
“剑术到了一定境界,比的不是剑,是心。”白玉堂说,“北疆适合练心。”
陈骤笑了:“行,那你就留下。全军剑术教头,这位置还给你留着。”
白玉堂点点头,继续喝粥。
饭后,陈骤又去巡了一圈营。哨位都正常,俘虏营那边也安静了——巴特尔和他的三个同伙已经被押往马场,剩下的俘虏知道逃跑的下场,都老实了。
夜渐渐深了。
陈骤回到自己的帐篷——也是临时搭的,很小,只够放一张床榻和一张矮桌。他脱了甲,只穿里衣,坐在榻边,拿出横刀,用布仔细擦拭。
刀身上有几道新添的划痕,是野狐岭决战时留下的。他记得每一道划痕是怎么来的——挡狼牙棒留下的,劈开弯刀留下的,捅穿皮甲留下的。
擦完刀,他躺下,闭上眼睛。
但睡不着。
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过这三天的事:冲锋,厮杀,金狼旗倒下,俘虏,清理战场,埋人……还有苏婉临走时那个眼神。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着帐篷顶。
仗打完了,可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可能比打仗还复杂。朝廷的封赏、卢杞的弹劾、北疆的治理、婚礼的筹备……还有草原深处那个逃走的浑邪王。
陈骤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陈骤从一个替身队正走到今天,什么风浪没见过?
他重新闭上眼睛。
这次,慢慢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最后一批人开始收拾行装。
帐篷拆了,灶台填了,能带走的东西都装车。到辰时,营地已经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片新起的坟地,还有烧过尸体的焦土。
陈骤站在坟地前,最后看了一次。
两千三百四十七座坟,整整齐齐,每座坟前都插着木牌,写着名字。风吹过,木牌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弟兄们,”陈骤低声说,“仗打完了,咱们赢了。你们在这好好歇着,北疆,有我们守着。”
他抱拳,深深一躬。
身后,所有还活着的士卒,也都跟着抱拳,躬身。
礼毕,陈骤转身。
“出发。”
五百人的队伍,沿着来时的路,往阴山方向走去。陈骤走在最前面,手里拄着横刀,脚步沉稳。
走出几里地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野狐岭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只剩一个轮廓。那些坟,那些焦土,都看不见了。
但陈骤知道,它们都在那里。
就像这场仗,打完了,可有些东西,会一直留在心里。
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前方,阴山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那里有等着他的人,有还没办完的事,有需要他守护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