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阴山将军府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前院的血迹已经彻底洗刷干净,青石板在晨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廊柱上新刷了漆,遮盖住刀剑划痕。只有门楣上那对双喜字还红艳艳地贴着,提醒着人们几天前这里办过一场染血的婚礼。
陈骤晨练完,拄着长矛站在校场边。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浸湿了里衣。他目光扫过操练的新兵队列——王二狗嗓子还没完全恢复,但吼声依旧响亮;赵破虏的飞羽营在练移动靶,箭矢破空声密集;刘三儿带着他那队新兵练长矛突刺,动作整齐划一。
“将军。”
韩迁从将军府方向走来,手里拿着几卷文书。这位长史换上了干净的青布袍,但眼下的乌青显示他昨夜又熬了通宵。
“北庭都护府的建制细则拟好了。”韩迁递上文书,“请将军过目。”
陈骤接过,一边翻看一边往将军府走。文书很厚,详细列出了都护府的职官设置、钱粮预算、管辖范围。大都护总领军政,下设长史、司马各一,录事参军二人,功、仓、户、兵、法、士六曹,各曹主事一人,吏员若干。
“每年所需钱粮……”陈骤指着预算一栏。
“户部只拨七成。”韩迁苦笑,“但答应北疆赋税自留五成,加上互市商税,应该够用。不够的话……只能从战利品里补。”
陈骤点头,继续往后翻。管辖范围以阴山为中心,北至黑水河,南至平皋,东至狼山口,西至孤云岭。这片区域内的军镇、烽燧、屯田、互市,皆归都护府管辖。
“各曹主事的人选定了么?”
“初步定了。”韩迁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单,“功曹主事由周槐兼任;仓曹主事廖文清;户曹主事从平皋乡老中选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李老;兵曹主事……将军您看谁合适?”
陈骤沉吟片刻:“岳斌。”
韩迁点头记下:“法曹主事可从洛阳调个懂刑律的来;士曹主事……暂时空缺,等有合适人选再定。”
“可以。”陈骤合上文书,“三日后正式挂牌。告示贴出去,让北疆百姓都知道。”
“是。”
两人走进将军府前厅。周槐已经在等着了,桌上摊着地图,旁边堆着几份刚送来的情报。
“将军,”周槐起身,“两件事。第一,白狼部回信了——老猫伪造的那封‘回信’起作用了。浑邪王信以为真,已经派人送了一批礼物去白狼部,约定秋后合兵。”
陈骤嘴角微扬:“浑邪王送了什么?”
“马匹五十,皮货百张,还有……一把金刀。”周槐顿了顿,“但白狼部的新首领,今早派人偷偷给我们送信,说他愿归附晋朝,只要……只要给他个官职。”
“想要什么官?”
“游击将军,和秃发贺一样。”
陈骤笑了:“给他。告诉白狼部,只要真心归附,官职、互市、盐铁,一样不少。但若敢两面三刀……”
“末将明白。”周槐点头,“第二件事,洛阳那边……卢杞的弹劾奏折,陛下批了。”
陈骤神色不变:“批了什么?”
“留中不发。”周槐说,“但陛下私下召见了英国公,问北疆近况。英国公据实以告,说将军新婚遇袭,刺客是卢杞所派。陛下……震怒。”
陈骤挑眉:“然后呢?”
“然后没了。”周槐摊手,“陛下只是震怒,没下旨处置卢杞。但英国公说,这是好事——陛下心里有数,只是时机未到。”
陈骤沉默片刻,忽然问:“陛下身体如何?”
周槐愣了一下,压低声音:“英国公信里提了一句,说陛下近来时常头晕,太医令常驻宫中。但……这话您听过就算,千万别外传。”
陈骤点头,没再追问。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北疆防线:“都护府挂牌后,第一件事是重修烽燧。从阴山到黑水河,每隔三十里设一烽燧,每燧驻兵五人,配快马三匹。有警,昼燃烟,夜举火,半日之内消息必须传遍北疆。”
“这工程不小。”韩迁计算着,“至少需要三千民夫,两个月工期。”
“从各军镇抽调辅兵,再从平皋招募民夫,工钱照发。”陈骤说,“金不换那边正在改进筑墙之法,用石灰混黏土,干得快,还结实。让他去监工。”
“明白。”
“第二件事,屯田。”陈骤手指点向阴山以南的大片荒地,“这些地,分给伤残老兵和无地流民。第一年免赋,第二年减半,第三年照常。种子、农具从都护府库房出,收成后按价偿还。”
周槐眼睛亮了:“这法子好!既安置了老兵,又垦了荒地,还能增收粮食!”
“第三件事,”陈骤看向两人,“办学。”
韩迁和周槐都愣住了。
“办学?”
“对。”陈骤说,“在阴山军堡设一学堂,不收束修,凡是北疆军户子弟,皆可入学。教识字,教算数,教忠义。先生……从伤残老兵里选识字的,或者从平皋请老秀才。”
韩迁深吸口气:“将军,这……这可是开先河啊。”
“北疆要长治久安,不能光靠刀枪。”陈骤说,“得让百姓子弟读书明理,让军户子弟知道为什么当兵、为谁当兵。钱从都护府公账里出,不够,我补。”
周槐重重点头:“将军高见。这事我来办。”
三人正说着,苏婉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三碗药茶,热气腾腾,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将军,韩长史,周司马,喝点茶。”她轻声说,将茶碗一一放在桌上。
韩迁和周槐赶紧起身行礼:“夫人。”
苏婉脸微红,但没纠正这个称呼。她放下茶就退了出去,动作轻缓,像一阵微风。
陈骤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有点苦,但回甘,喝下去胸口暖暖的。
韩迁也喝了口茶,忽然笑道:“将军,有件事……您和夫人的新房,是不是该布置布置?现在那屋子,还是原先的旧模样。”
陈骤愣了下。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确实忘了这茬。
“简单收拾就行。”他说,“苏婉不是讲究的人。”
“那也不能太简陋。”周槐插话,“我让匠作营打几件新家具,再添些被褥用品。费用从都护府公账走,算是给将军的新婚贺礼。”
陈骤本想拒绝,但看着两人认真的神色,最终点了点头:“行,你们看着办。”
处理完公务,陈骤去了后院。苏婉正在晾晒洗净的布条——都是伤兵营用过的。她动作麻利,但手指有些红,是长时间泡水泡的。
“歇会儿。”陈骤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布条。
苏婉没争,只是站在一旁看他晾。两人都没说话,但气氛安静融洽。
晾完布条,陈骤才开口:“韩迁说,要给咱们布置新房。”
苏婉顿了顿:“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也觉得。”陈骤说,“但他们是好意。添几件家具,换些被褥,也好。”
苏婉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个小布包,递给陈骤。
“什么?”
“打开看看。”
陈骤解开布包。里面是件新做的里衣,布料柔软,针脚细密,领口袖口绣着简单的云纹。
“我做的。”苏婉声音很轻,“你那些里衣都旧了,该换换了。”
陈骤握着里衣,布料在掌心里温热。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谢谢。”最终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苏婉笑了,笑容很淡,但眼里的光很暖。
午后,陈骤去巡视各营。陷军营正在演练攻城,王二狗指挥着新兵架云梯、撞城门,虽然用的是草人木桩,但架势十足。飞羽营在练仰射——箭矢朝天射出,落点控制在百步内,这是对付草原骑兵冲锋的杀招。
霆击营的校场上,窦通正在教重步兵结龟甲阵。大盾连成一片,长矛从缝隙刺出,整个阵型像只移动的铁刺猬。李敢的射声营在旁边配合演练——箭雨覆盖,盾阵推进,步弓协同。
陈骤站在场边看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才转身回府。
晚饭是苏婉做的。简单的两菜一汤——炒野菜,炖豆腐,萝卜汤。菜盛在粗瓷碗里,热气腾腾。
两人对坐着吃饭。陈骤吃得很香,苏婉吃得少,但一直给他夹菜。
“后天都护府挂牌,”陈骤忽然说,“你也去。”
苏婉抬头:“我去做什么?”
“你是都护夫人,该露面。”陈骤说,“让北疆的百姓和将士都见见你。”
苏婉沉默片刻,点头:“好。”
饭后,陈骤在灯下批阅文书。苏婉坐在一旁缝补衣服——是他的几件旧战袍,破了洞,补补还能穿。
烛光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陈骤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苏婉也收起针线,起身去铺床。
“明天……”陈骤开口。
“嗯?”
“明天我陪你去平皋医营看看。”陈骤说,“听说你筹建医护培训,缺药材缺人手。我去看看能帮上什么。”
苏婉回头看他,眼里有光:“好。”
两人吹熄灯,躺下。床不大,但两人都不占地方,中间还能空出一掌宽。
黑暗中,陈骤忽然说:“等北疆真正太平了,我带你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花开不败。”
苏婉在黑暗里笑了:“好。”
两人没再说话,很快,沉稳的呼吸声在屋里响起。
窗外,阴山关墙上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更远处,草原沉睡在星空下,寂静无声。
但北疆的夜,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