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骆辰偶然抬起头,目光与不远处静立观荷的骆静相遇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
并非是对妹妹的愧疚或友善,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与迁怒——
他定然固执地认为,若非这个妹妹的存在,或者说,若非她某种程度上的“知情”或“碍事”,
他这桩丑事或许不会如此快、如此不堪地败露在人前,让他受此奇耻大辱和皮肉之苦。
而温氏,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骆静。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远远地、礼节性地朝着骆静的方向颔首示意,算是见了礼。
然而,她那眼神却礼貌而疏离,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深处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本能的戒备与隔阂。
在感激婆母“庇护之恩”的同时,对这位似乎总与风波脱不开干系、
且可能知晓内情的小姑子,她显然心存疑虑,下意识地划清了界限。
骆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无波无澜。
她坦然受了温氏那冷淡的一礼,目光平静地掠过骆辰那充满恨意的脸,随即淡然转身,沿着来时路,步履从容地离去,裙裾拂过地面细碎的鹅卵石,未留下丝毫留恋。
裂痕,早已种下。
表面的愈合与温情,不过是权力与谎言编织出的、一触即破的虚幻泡影。
温氏对丈夫那残存的一丝期待,对婆母那近乎盲目的感激,都建立在一个巨大而脆弱的谎言地基之上。
这个谎言,如同华美屋宇下早已被蝼蚁蛀空的支柱,只需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
便会令这看似牢固的关系,轰然倒塌,摔得粉身碎骨。
白氏兀自沉浸在掌控全局的得意之中,将温氏视为一颗听话好用的新棋子。
她却丝毫未曾察觉,这颗棋子的内部,早已被真相的蚁群蛀蚀得千疮百孔,布满了一道道致命的裂痕。
时机,需要耐心等待,更需要精心创造。
连日阴霾后,天空终于放晴,春日暖洋洋的阳光洒满庭院,驱散了连日的湿冷。
乳娘张嬷嬷带着三岁的小侄儿骆霖,在离文绣院不远的一处开阔草坪上玩耍。
小家伙穿着喜庆的红色锦缎小袄,像只圆滚滚的福娃娃,迈着不甚稳健的步子追逐着一只彩色的蹴鞠
,发出“咯咯咯”清脆欢快的笑声,为这沉闷的府邸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骆静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已有了清晰的计较。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丝毫褶皱的衣襟,脸上漾开一抹温和的、属于姑姑的亲切笑意,缓步走了过去。
“霖哥儿,”她蹲下身,与小家伙平视,声音放得轻柔,“在玩什么呢?
这么开心?”
骆霖正玩得兴起,见到这位并不常见、气质清冷的姑姑,有些怯生生地停下脚步,
下意识地往乳娘张嬷嬷身后躲了躲,只探出半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骆静。
张嬷嬷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
“大小姐安好。
哥儿顽皮,扰了大小姐清静了。”
“无妨。”
骆静站起身,目光落在骆霖那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脸上,
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用鲜艳彩纸精心包裹着的、散发着甜香的饴糖,在他眼前晃了晃,声音带着诱哄的温柔:
“霖哥儿,想不想吃糖?
姑姑带你去街上买更好吃的、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好不好?
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可比这个饴糖好吃多啦!”
小孩子哪经得起这等诱惑,骆霖立刻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微张着,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枚彩纸糖果,
又抬头看看骆静那看似和善的脸,小脸上满是挣扎和渴望,最后忍不住扭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最依赖的乳娘。
骆静直起身,脸上的笑意未减,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淡然,对张嬷嬷吩咐道:
“今日天气好,我带霖哥儿去街上转转,买些零嘴儿,你也跟着忙活了半日,回去歇歇吧,不必跟着了。”
张嬷嬷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搓着手,惴惴不安地低声道:
“大小姐,这……这恐怕不合规矩……
少奶奶再三吩咐过,哥儿年纪小,万万不能离了人,尤其是出府……
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怎么?”
骆静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目光平静地看向张嬷嬷,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我堂堂镇西侯府的嫡长女,带自己的亲侄儿上街买点零嘴儿,散散心,还需经过你一个奴才的同意?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会害了自己的亲侄儿不成?”
她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没有提高声调,但那平静目光中蕴含的冷意和居高临下的气势,
让张嬷嬷瞬间吓得脸色发白,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了颤音:
“奴婢不敢!
奴婢万万不敢有这等心思!
大小姐恕罪!
只是……只是少奶奶那边……”
“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怪罪不到你头上。”
骆静打断她,不再给她辩解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
“照顾好哥儿是你的本分,但主子的话,你更该听从。
退下吧。”
张嬷嬷被这气势慑住,再不敢多言,只得喏喏称是,担忧地看了骆霖一眼,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骆静不再耽搁,弯腰轻松地将小小的骆霖抱在臂弯里,小家伙似乎被姑姑身上清冷好闻的气息和那枚糖果吸引,并未哭闹。
她抱着孩子,步履沉稳,径直穿过庭院,出了二门。
二门外,一辆看似普通、帘幕低垂的青幄小车已安静地等候在那里。
车夫是孔嬷嬷精心挑选的远房侄子,沉默寡言,绝对可靠。
“小姐。”
车夫低声招呼,掀开了车帘。
骆静抱着骆霖弯腰上车,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坐稳。
“去西市。”
她清晰吩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车夫听清。
西市繁华,人流如织,三教九流混杂,正是制造“意外”和“巧合”的绝佳地点。
马车轱辘转动,缓缓驶离侯府门前的石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