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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玲那份措辞尖锐、充满暗示的汇报材料,如同投入连部这潭表面平静湖水中的一颗石子,虽未能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却在某些关键人物的心底投下了一片难以驱散的阴影。负责知青思想教育与管理工作的李干事,在收到报告的当晚,便就着昏黄的台灯,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了那份充满指控意味的文字。“家庭成分复杂”、“行为鬼祟异常”、“私自使用不明药物”……这些在那个特殊年代极具杀伤力的字眼,本身就携带着足够的敏感性与危险性。李干事并非全然轻信白玲的一面之词,但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及“对集体财产和知青队伍纯洁性负责”的原则,他决定采取必要的组织措施,进行核实。

两天后的午后,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李干事亲自带队,身后跟着连部一名面容肃穆、腰间象征性别着武装带的干事,以及一脸“忧心忡忡”、作为“情况反映人”陪同在侧的白玲,三人步履匆匆,径直出现在了那片位于牧场边缘、气味独特的猪圈前。

苏晚正蹲在圈内,小心翼翼地给那头编号“弱崽”、体质依旧偏弱的小猪喂食经过温水精心浸泡过的细软饲料。听到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杂沓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触及这明显带着公干意味、不同寻常的阵仗时,心中瞬间雪亮,明白了七八分。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窖,但长久以来磨砺出的定力,让她那张清瘦的脸庞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近乎淡漠的平静。唯有那握着粗糙饲料盆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出用力后的青白色。

“苏晚同志。”李干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口的语气尚算平和,但那双透过镜片投射过来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我们接到部分群众的反映,认为你负责的这片区域,可能存在一些……不符合牧场规定和纪律要求的情况。组织上出于负责的态度,需要对你这里进行一番了解性检查,希望你能够端正态度,予以配合。”

他身后那名武装干事,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以极其专业的效率,快速而仔细地扫视着猪圈内外的一切,不放过任何角落。白玲则刻意站在李干事侧后方稍显隐蔽的位置,嘴角难以自制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勾勒出混合着得意、快意与一种即将见证对手覆灭的兴奋神情,那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牢牢缠绕在苏晚身上。

“请问,组织上具体需要检查什么?”苏晚缓缓放下手中的饲料盆,依言站起身,语气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务。

“主要是你的个人物品存放处,以及日常工作的主要场所。”李干事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简陋的猪圈,最终落在了旁边那间更加破败低矮的草棚上,“我们需要确认,是否存在任何不符合规定、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物品。”

“我的个人行李很简单,可以接受检查。”苏晚没有流露出丝毫抗拒的情绪,只是平静地侧过身,让开了通往那间草棚的狭窄路径。她深知,在此刻,任何形式的不配合,都只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心虚”和“抵触”的铁证。

武装干事率先迈开步伐,走向草棚,李干事和白玲紧随其后。苏晚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然而她的大脑却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分析着眼前的局势。她最核心的担忧,是那个藏在猪圈后方土坡裂缝中的牛皮纸笔记本。那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的数据、图表、分析思路以及那些超越时代的农业知识要点,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将没有任何合理的、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的理由去解释,必然会被定性为“鬼祟行为的铁证”,甚至是“潜伏破坏的密谋计划”。

必须保持绝对冷静。她在脑海中迅速回忆着笔记本藏匿的具体位置、覆盖物的细节以及周围的环境特征,同时飞速设想着万一不幸被发现的瞬间,该如何应对,如何将损失和风险降到最低。眼角的余光也敏锐地捕捉到,白玲的视线并未过多停留在简陋的草棚内部,反而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更多地在猪圈后方、她那个“秘密基地”的大致方位反复逡巡,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急切。

看来,白玲此次举报和引导搜查的核心目标,果然直指那里。

草棚内的搜查进行得迅速而彻底。里面除了那床单薄得几乎无法抵御严寒的破旧被褥、寥寥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喝水搪瓷缸,以及角落里那点少得可怜、绝无任何“违禁品”嫌疑的个人物品外,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干净(或者说,是极度的贫穷)得让搜查者无从指摘,甚至连一点像样的私人物件都难以找到。

“看来,苏晚同志的个人生活,倒是非常……艰苦朴素。”李干事环视着这间空荡、寒冷、毫无隐私可言的栖身之所,语气复杂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意味。

白玲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将矛头指向棚外,声音带着刻意的急切和指向性:“李干事,她平时大部分工余时间,根本不在这个草棚里待着!老是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猪圈后面那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一待就是很久,行为非常可疑!我觉得问题的关键,肯定就藏在那里!”

李干事闻言,目光转向苏晚,带着询问:“苏晚同志,猪圈后面那个角落,是做什么用的?”

“那里是平时清理猪圈时,临时堆放粪便、废弃垫草和一些用不上的杂物垃圾的地方。”苏晚回答得迅速而清晰,语气没有任何迟疑或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按照规定,我们需要对那个区域也进行检查。”武装干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话音未落,人已经迈着坚定的步伐,转向朝猪圈后方走去。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急速蔓延。她强迫自己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步履看似平稳地跟上。她藏匿笔记本的那道天然土缝,虽然用了石块和枯草做了精心的伪装,但在有心人仔细的、不惜弄脏手的翻找下,并非绝对万无一失。

几人来到猪圈后方。这里果然如苏晚所说,堆满了清理出来的、已经冻结的猪粪块、腐烂发黑的垫草、破碎的砖瓦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废弃物,显得杂乱不堪,气味也更加浓烈刺鼻。武装干事和李干事都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始用穿着厚重棉鞋的脚,拨拉着地面上的杂物,目光如同梳子般,一寸寸地梳理过这片肮脏的区域。

白玲则显得更为积极,甚至可以说是急切。她几乎笃定了苏晚的“罪证”就掩埋在此处,竟不顾平日里极力维持的干净形象,蹲下身,直接用手在那些冰冷、污秽的杂物里翻找起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泄愤般的粗暴,眼神像两台高功率的探照灯,贪婪而仔细地扫过每一寸裸露的冻土、每一道可能存在的缝隙、每一处看似不自然的凸起或凹陷。

苏晚静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在自己精心构筑的“堡垒”外围进行着破坏性的搜寻。她的后背,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紧贴着冰冷的棉袄内衫,带来一阵阵战栗。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旁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战鼓疾催。然而在外人看来,她只是异常安静地站在那里,甚至安静得有些过分,那份超乎常理的镇定,反而透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力量。

时间,在沉默而紧张的翻找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地面的杂物被翻动得更加凌乱不堪,几块原本随意摆放的砖头被粗暴地挪开,几丛枯黄的草梗被连根拔起、扯散……然而,除了激起更多尘土和难闻的气味,依旧一无所获。

苏晚藏匿笔记本的那道关键裂缝,恰好被一块较大的、半截埋入冻土中的不规则石块遮挡了大部分入口,加上她覆盖的枯草颜色、形态都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竟然在几次漫不经心的脚踢和粗略的手拨中,侥幸地未被触及核心。

武装干事直起腰,用力拍了拍沾满灰土的手套,转向李干事,微微摇了摇头。

白玲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不甘与焦躁让她几乎失态。她又反复在那片区域搜寻了几遍,甚至用脚发狠地去踹、去跺那道裂缝附近的坚硬土坡,震落下簌簌的土块和冰碴,但除了让自己的鞋面沾满污渍,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她渴望找到的“异常”。她的脸色由最初的得意,转为焦灼,最终化为一种铁青的、难以掩饰的恼怒。

“怎么可能……她肯定把东西藏在这里了!一定是藏得非常隐蔽!”白玲终于忍不住,尖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在空旷的猪圈后方显得格外刺耳。

李干事的眉头此刻已经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看了看自始至终安静站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苏晚,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因为计划落空而明显有些失态、言辞激动的白玲,心中那份原本就存在的权衡,此刻已然偏向了一方。

“白玲同志!”李干事的语气陡然严肃了几分,带着明确的告诫意味,“向组织反映情况,必须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要有真凭实据,不能单凭个人主观臆测和凭空想象!”

“李干事,我……”白玲还想争辩,试图挽回局面。

“好了!检查到此为止!”李干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随即转向苏晚,语气相较之前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苏晚同志,这次检查是正常的组织程序,目的是澄清问题,消除隐患,希望你能正确理解,不要有思想包袱。你负责饲养的这些猪只……目前的状况,确实改善明显,这是值得肯定的。希望你接下来能继续保持,同时,也要注意融入集体,加强与同志们的交流,不要搞个人特殊化。”

这番话,算是为这场突如其来、虎头蛇尾的突击检查,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悬在苏晚心头的那块千斤巨石,伴随着这句话,终于轰然落地。她微微垂下眼帘,巧妙地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用符合当下情境的、略显低顺的语气应道:“是,李干事,您的指示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李干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面色不虞的武装干事和满脸写着不甘、怨愤却又无可奈何的白玲,沿着来时的路,快步离开了这片让他们一无所获的区域。

直到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苏晚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松开了那只一直隐藏在袖中、紧握成拳的手。掌心处,四个月牙形的深痕清晰可见,那是她刚才用尽全力克制情绪时,指甲无意识深深嵌入皮肉留下的印记。

第一次正面冲击,凭借着几分侥幸和她始终如一的谨慎防备,算是惊险万分地勉强度过。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以白玲睚眦必报的性格,此事绝不可能就此了结。而她自己,未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加如履薄冰,所有的行动,也必须进行得更加隐蔽、更加周密。

她走到那道承载着她全部希望与风险的土坡裂缝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伪装,指尖触碰到那本粗糙牛皮纸封面的熟悉质感,确认笔记本安然无恙地静卧其中,胸腔里那口一直提着的气,才真正地、悠长地吁了出来。

寒风依旧凛冽,卷过猪圈,带来牲畜的气味和方才翻找后扬起的、尚未完全沉降的尘土气息。

这一次,险之又险,是她赢了这隐秘的一局。

但下一次呢?下一次的明枪暗箭,又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种更刁钻的方式袭来?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仿佛永恒灰蒙、压抑的天空,眼神在经历了方才的惊心动魄之后,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愈发沉淀出一种淬炼过的、坚毅而冰冷的锋芒。

在这片生存本身就是最大挑战的冰原之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步前行,都无疑是一场不容有失、必须全力以赴的残酷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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