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靖王府的黎明,是被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喘息划破的。
纱幔低垂的拔步床上,萧谨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承尘藻井,绣着繁复的云龙纹样,在透过窗纸的微弱晨光中显得朦胧不清。视线初时模糊涣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随后才慢慢聚焦。
第一个感知到的,是痛。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在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沉重,仿佛整个身体都被碾碎后勉强拼凑起来,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干涸如同火烧,胸口更是一片空茫的闷痛,心跳微弱而迟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破碎不堪的心脉,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虚脱。
他试图转动眼珠,看向身侧。视线掠过枕边那枚已经彻底黯淡、裂纹纵横的龙纹同心佩,最终落在了横在身侧的乌啼剑上。剑鞘依旧乌黑,末端那枚暗红晶石,此刻却只残余着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温,光芒尽失。
“……肃……” 一个音节艰难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他记得,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与冰冷之前,最后感知到的,是一股灼热到仿佛能焚尽灵魂、却又温柔到令人心碎的力量,跨越了无法想象的距离,死死拉住了他不断下坠的意识。
那是离火之精。是林肃。
他还活着……那林肃呢?那样强大而决绝的共鸣,那样不惜一切的牵引……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心脏!萧谨言猛地想要撑起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眼前顿时一黑,剧烈的咳嗽无法遏制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 他蜷缩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瘦削的肩膀在锦被下剧烈颤抖。
“殿下!殿下您醒了?天师!快!殿下醒了!” 一直守在脚踏边、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吴管事被惊醒,看到萧谨言痛苦咳嗽的模样,又是狂喜又是惊慌,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想扶又不敢用力,只能嘶声朝着外间呼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道袍略显凌乱的张天师抢步而入。看到萧谨言苏醒,这位素来沉稳的龙虎山天师眼中也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但他立刻压下情绪,上前一步,并指如风,迅速点向萧谨言胸前几处大穴,同时一股精纯温和的道家真气渡入其体内,助他平复气血,稳住心脉。
好半晌,那要命的咳嗽才渐渐平息。萧谨言无力地瘫软在吴管事颤抖的臂弯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摩擦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殿……殿下,您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想不想喝水?” 吴管事语无伦次,老泪纵横,连忙示意旁边同样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小太监端来温水。
萧谨言微微摇头,拒绝了递到唇边的玉匙,他用尽力气抬起手,抓住了张天师的袖袍,那双刚刚恢复些许神采、却依旧黯淡疲惫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
“……南……南疆……林肃……如何?”
每一个字,都耗损着他仅存不多的气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与恐惧。
张天师与吴管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殿下方才甫一苏醒,不顾自身垂危,第一句话问的便是林将军……这份牵念,已然深入骨髓。
“殿下,”张天师斟酌着词句,尽量让声音平稳,“林将军吉人天相,南疆之事已了,邪阵已破,黑水部溃散。您昏迷这些时日,林将军一直在镇南关休养……”
“休养?” 萧谨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迟疑,心猛地向下沉去,手上用力,指甲几乎掐进张天师的皮肉,“天师……休要瞒我……昨夜……那力量……他……”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枕边黯淡的同心佩和乌啼剑,又猛地盯住张天师:“告诉我……实话!”
最后两个字,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尽管气若游丝,却依旧让张天师心头一震。他知道瞒不住了,也无需再瞒。殿下的魂魄能与千里之外的离火之精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说明他们之间的联系远超寻常,任何谎言在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张天师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倒在榻前,垂下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殿下明鉴。昨夜子时,殿下魂火将散,药石罔效。贫道……不得已,传讯南疆,恳请林将军以离火之精为引,以自身心血元气为桥,隔空共鸣,稳固殿下魂魄。”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将军……应允了。据南疆最新密报,林将军重伤未愈之躯强行施为,引动离火之精,成功稳住了殿下魂魄。然将军自身……元气大损,心脉受创,呕血昏迷,至今……生死未卜。”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萧谨言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又猛地扩散开来,失去了焦距。抓着张天师袖袍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倒去,若非吴管事死死扶着,几乎要跌回枕上。
呕血昏迷……生死未卜……
八个字,如同八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本就破碎的心脏,绞拧着,带来比身体痛苦强烈千百倍的、灵魂被撕碎的剧痛!
是他……是他害的!
什么心血引路秘法,什么隔空援手……若非他当初逞强,强行引动玄阴真水,何至于心脉碎裂、魂魄离散?又何至于将林肃逼到如此绝境,需要以命换命来救他?!
那个总是沉默着挡在他身前,为他扫平荆棘,为他背负杀孽,将一颗赤诚忠心与全部温柔都深藏在冰冷盔甲之下的人……现在因为他,正躺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生死不知……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从萧谨言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那里空荡荡的,曾经温热的离火之精早已不在,只剩下冰冷的、仿佛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和那钝刀剜心般的痛悔!
“殿下!殿下您冷静!保重凤体啊!” 吴管事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按住他。
张天师也连忙上前,连点他数处安神静气的穴位,急声道:“殿下!林将军虽伤重,但根基未毁,且有离火之精与玄阴真水残留之力护体,未必没有生机!当务之急,是殿下您必须尽快恢复!若您再有差池,林将军这番付出,岂非……岂非尽付东流?!”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萧谨言混乱崩溃的心神上。
他猛地停止挣扎,身体依旧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空洞的眸子,却一点点重新凝聚起冰冷而可怕的光芒。
是啊……他不能倒下。
林肃用命换回来的这条命,他不能……再轻易舍弃。
他要好起来,必须好起来。然后……去南疆,去他身边。亲眼确认他的安危,守着他,哪怕……只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药……” 萧谨言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拿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吴管事愣了一瞬,随即大喜,连忙将一直温着的汤药端来。萧谨言接过药碗,看也不看那浓黑苦涩的汁液,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喝下的不是苦药,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药汁入腹,带来一阵暖流,却也引发了更剧烈的恶心与不适。他死死压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白了几分,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殿下……” 吴管事心疼不已。
“更衣。” 萧谨言将空碗递还,声音平静无波,“传陆炳,张阁老,李尚书……一个时辰后,偏殿议事。”
“殿下!不可!” 张天师和吴管事同时惊呼。殿下刚醒,身体虚弱至此,如何能议事劳神?
“本王还没死。” 萧谨言的目光扫过他们,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威严,“有些事,耽搁不得。”
他顿了顿,补充道:“南疆林肃将军,为国负伤,功在社稷。传本王令,以太医院院正为首,抽调精干太医,携宫中最好的药材,即刻启程,赶赴镇南关,务必……竭尽全力。”
“是。” 吴管事哽咽着应下。
“还有,” 萧谨言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黯淡的同心佩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令南境都督府,加派精锐,护卫镇南关及林将军安全。凡有意图不轨、靠近刺探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是。”
一条条命令,清晰而冷静地从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口中吐出。仿佛那个运筹帷幄、铁腕无情的监国靖王,又回来了。只有那苍白到透明的脸色,和眸底深处无法掩饰的一丝空茫与痛楚,暴露着这具躯壳刚刚承受过的毁灭性打击。
张天师看着他,心中百味杂陈。殿下这是在强行透支所剩无几的精力,以惊人的意志力逼迫自己回归“监国”的角色。一方面是为了稳住朝局,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用无尽的政务,来麻痹那噬心刻骨的担忧与悔恨。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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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靖王府偏殿。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门窗紧闭,炭火烧得极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主位之人身上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萧谨言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靠坐在铺了厚软垫的紫檀木椅中,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嘴唇没有半分血色,但腰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沉静如水,扫视着下方面色各异的几位重臣。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内阁次辅张阁老、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皆是朝中肱骨,亦是萧谨言能够信任的核心班底。他们显然已经得知了靖王苏醒的消息,此刻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但看到萧谨言的状态,又都难掩忧色。
“本王昏迷期间,有劳诸位稳定朝局。” 萧谨言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久违的威压,“现今局势如何,边关可有异动,京中又有何议论,一一报来。”
陆炳率先出列,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京城内外治安、各方势力动向,重点提到了太后及部分宗室近日“关切”甚密,似有异动。
兵部尚书则汇报了北境平州战事已暂缓,北狄“铁鹞子”退去,但边境压力不减;南疆则局势初定,黑水部溃散,然有北狄“狼骑”与邪教“荆棘之眼”残党潜入中原,去向不明,疑似指向颍川。
户部尚书则禀报了各地秋税收缴情况,以及为应对可能的动荡,粮草物资的储备与调拨。
萧谨言静静听着,偶尔打断询问一两个关键细节,思路清晰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人。只有那偶尔几声压抑的轻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的虚弱。
当听到“狼骑”与“荆棘之眼”残党疑似指向颍川时,他眸色骤然一深。这与之前林肃(通过赵破虏)传来的预警,不谋而合。
“颍川……” 萧谨言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水陆要冲,连通南北,若在此地生乱,足以震动半壁江山。陆炳。”
“臣在。”
“加派得力人手,秘密前往颍川及周边,盯住所有可疑人物,尤其是北地口音、行踪诡秘、或与邪教有所关联者。一有异动,即刻密报,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遵旨!”
“张阁老,” 萧谨言转向须发花白的次辅,“以本王名义,草拟一道密旨,发往颍川刺史及周边州府长官,令其暗中整备军伍,清查内奸,加强关防,但切勿打草惊蛇。”
“老臣领命。”
一条条应对之策,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殿内几位重臣原本的担忧,渐渐被叹服取代。殿下虽遭大难,但这份洞悉局势、果决处置的能力,依旧无人能及。
然而,就在议事接近尾声时,一名锦衣卫千户匆匆入殿,面色凝重,在陆炳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份密函。
陆炳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上前,将密函呈给萧谨言。
“殿下,八百里加急,来自……平州。”
平州?萧璟?萧谨言心头一紧,接过密函,展开。
信是萧璟亲笔,字迹狂放不羁,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虑与愤怒。内容让萧谨言本就冰冷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三哥:平州血战方歇,弟疲累欲死。然边境斥候冒死传回绝密,北狄左贤王麾下那支消失的‘狼骑’,其真正目标恐非颍川,而是……京城!据擒获之北狄细作零碎供词,狼骑精锐约五百,已化整为零,借商队、流民等身份掩护,潜行至京畿外围!其目的不明,但极可能与‘荆棘之眼’里应外合,行刺王杀驾、或制造惊天动乱之举!京城守备虽严,然敌在暗处,防不胜防!望三哥万分警惕,速做决断!弟萧璟,血书于平州城头。”
信纸末端,果然有一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狼骑……潜至京畿?行刺王杀驾?
殿内气温骤降!几位重臣虽不知信的具体内容,但看到萧谨言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和眼中迸发的杀意,都意识到出了大事!
萧谨言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疆林肃生死不明,北境狼骑竟已潜至眼皮底下!这京城,看似平静,实则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凛冽,仿佛方才的虚弱只是幻觉。
“陆炳!”
“臣在!”
“即刻起,京城九门戒严,许进不许出!全城秘密搜捕北地口音、形迹可疑者!加强皇宫及各王府、重臣府邸守卫!调动锦衣卫暗桩,盯死所有可能与北狄或‘荆棘之眼’有牵连的府邸、商铺、码头!”
“遵旨!”
“张阁老,李尚书!”
“臣在!”
“以本王名义,急令京畿三大营,即刻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听调!户部打开应急粮仓、武库,做好最坏打算!”
“臣等领命!”
一连串紧急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偏殿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所有人都意识到,一场比南疆邪阵、比平州血战更加凶险、更加诡谲的风暴,已经悄然降临京城!而他们的主心骨,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监国靖王,将要以何等残破的身躯,去面对这场暗处的杀戮!
萧谨言下达完命令,挥退了众臣。
殿内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封来自平州的、带着兄弟血迹的警告信。
他缓缓靠回椅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没能压住喉间的腥甜,一丝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滴落在玄色的貂裘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他抬手,抹去血迹,眼神却愈加冰冷锐利。
狼骑潜行,图谋京城……
林肃重伤,远在南疆……
内有权贵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
而他,心脉破碎,魂魄初定,犹如风中残烛……
这局棋,似乎已是死局。
但……那又如何?
萧谨言的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枚冰冷坚硬的玄铁扳指。那是林肃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
“想动这座城,想动这江山……”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得先问过本王……答不答应。”
“林肃,你等着……”
“等本王……收拾完这些魑魅魍魉……就去……接你回家。”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但京城的黎明,却被一层无形的、浓重的血色阴影,彻底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