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今苏州）的宫墙根下，秋草已有些泛黄。吴王阖闾（hé lu）背着手，在殿前来回踱步，脚下的兽皮靴子踩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眉头锁成一个疙瘩，心里窝着一团火。
自打从王僚手里夺了这个位子，他一天都没踏实过。西边是巨无霸楚国，像头打盹的老虎，随时可能扑过来；北边的齐、晋那些老牌诸侯，看吴国的眼神就跟看暴发户似的，表面客气，骨子里透着鄙夷。国内呢？那帮跟着自己政变上位的将军、老世族的兵头，个个桀骜不驯，打仗勇猛是真，但纪律？那是什么玩意儿？
阖闾要的，不是一群凭血气之勇撕咬的野狼，他要的是一支指哪打哪、令行禁止、进退如一的铁军。可这话跟那帮粗汉说，简直是对牛弹琴。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从楚国逃过来、整天咬牙切齿要报仇的伍子胥，第七次向他推荐一个人。
“大王，此人名叫孙武，齐国人，现在隐居在咱们吴国边地。他写了一部兵法，臣看了，实在是……惊为天人。若得此人练兵，何愁霸业不成？”伍子胥眼睛放着光。
“又是书生论剑？”阖闾有些不耐烦，“纸上谈兵的，本王见得多了。”
“非也！”伍子胥急道，“他的兵书，字字都是从实战里抠出来的道理。大王不妨见见，让他实操演练一番，便知真假。”
阖闾将信将疑：“那就……叫他来试试。”
几天后，一个穿着葛布麻衣、面容清癯（qu）、目光却沉静如深潭的中年人，站在了吴王阖闾的面前。他手里捧着厚厚一叠竹简，那就是后世震古烁今的《孙子兵法》十三篇。
一、面试考题：宫女能打仗吗？
阖闾打量了孙武一番，态度不算热络：“先生的十三篇兵法，寡人看过了。确实高妙。不过……这练兵打仗的事，真能像书上写的那么摆弄？”
孙武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却有力：“可以。”
“那……用妇人试试，也行？”阖闾半是认真半是刁难，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他想看看这个“理论家”怎么下台。
孙武依旧平静：“可以。”
阖闾乐了，立刻叫来后宫一百八十名嫔妃宫女，让孙武操练。他自己则坐在高台上，摆好酒肉，准备看场好戏。
孙武把宫女分成两队，让阖闾最宠爱的两个美姬当队长。给每人发了一支戟（ji，长柄兵器）。然后开始讲解最基本的“前后左右”口令和动作。
女人们觉得新鲜好玩，嘻嘻哈哈，扭扭捏捏，根本没当回事。孙武耐心地又讲了一遍规则，强调“军令如山”。
然后，他擂鼓发令：“向右——转！”
宫女们笑得更厉害了，有的往左，有的不动，乱成一团。
孙武停下来，严肃地说：“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规定不明确，号令不熟悉，这是将帅的过错。）他又把规则动作细细讲了一遍。
再次擂鼓：“向左——转！”
宫女们依旧笑得花枝乱颤，队形比刚才还乱。
孙武的脸色沉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寒霜。他朗声说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规定既已明白，却不依照号令行事，那就是军官和士兵的过错了。）
他转向执法官：“军法，当如何？”
执法官答：“当斩！”
孙武点头：“好。队长带队不力，先斩两名队长。”
这一下，台上台下，全惊呆了！
坐在高台上的吴王阖闾差点跳起来，连忙派人飞跑下去传令：“寡人知道将军能用兵了！没了这两个美人，寡人吃饭都不香，请将军刀下留人！”
孙武却拱手，对着使者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说完，他毫不留情，下令将两名宠姬斩首！
血光溅起，嬉笑声戛然而止。所有宫女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孙武指定了新的队长，再次击鼓发令。
这一次，整个场地上鸦雀无声。鼓声所指，前后左右，跪起转身，所有动作整齐划一，毫无差错，仿佛真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孙武这才派人报告吴王：“兵已练好，大王可以下来检阅了。现在让她们赴汤蹈火，她们也不会退缩。”
吴王阖闾还在为失去美人伤心，摆摆手：“将军回去休息吧，寡人不想看了。”
孙武淡淡地说：“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大王只是喜欢我的理论，并不能真正任用我啊。）
这句话戳中了阖闾。他毕竟是枭雄，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价值远胜两个美人。于是，他正式拜孙武为将军，将吴国军队的训练和指挥权，交到了这个外来者手中。
二、实验室的“小白鼠”：吴军的新生
孙武拿到了“实验室”的权限。他要改造的，是吴国这支带有浓厚部落遗风、个人勇武至上、缺乏组织和纪律的军队。
他的理论核心，在《孙子兵法》开篇就点明了：“兵者，诡道也。” “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管理大部队如同管理小部队，是靠合理的组织编制；指挥大部队作战如同指挥小部队，是靠有效的号令指挥。）
他开始了“吴军1.0”的系统升级：
“分数”改革——组织架构重塑：打破过去以宗族、地域为单位的松散编制，建立更严格的军、旅、卒、伍层级系统。明确各级军官职责，让指挥链清晰高效。“治众如治寡”，靠的就是这套严密的“分数”（组织编制）。
“形名”统一——指挥通讯革命：规定统一的旗语、金鼓（鸣金收兵，击鼓进军）信号。让成千上万的士兵在战场上能同时听懂一个命令。“斗众如斗寡”，靠的就是清晰的“形名”（旗帜号令）。
“法令”先行——纪律铁律植入：将“宫女练兵”的严厉贯彻全军。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而且赏罚迅速公正，绝不含糊。让士兵明白，军令不是儿戏，关乎生死荣辱。
“诡道”训练——思维模式转换：不止练队列阵法，更在训练中灌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能而示之不能”、“利而诱之”等诡诈思维。吴军开始从崇尚正面硬撼，转向讲究策略谋算。
吴国的士兵发现，这个新来的将军不简单。他训练时冷酷无情，但赏罚分明；他讲的道理（比如“知己知彼”、“避实击虚”）听起来很玄，但在模拟对抗中真管用。更重要的是，经过他手训练出来的部队，行动整齐，配合默契，战斗力肉眼可见地提升。
这支军队，开始褪去蛮勇的旧皮，长出组织与智慧的筋骨。
三、小试牛刀：钟离与弦的“毕业答辩”
光在操场练不行，得拉出去见见血，检验一下“实验室”的成果。阖闾和孙武都在等一个机会。
很快，机会来了。楚国有两个附庸小国，一个叫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一个叫弦（今河南潢川西南），地处吴楚之间，是楚国东进的前哨，也像楔子一样威胁吴国侧翼。
阖闾问孙武：“能打吗？楚国可能会救。”
孙武分析：“钟离、弦，小国也。楚虽大，救之则疲于奔命，不救则失附庸。我可速克之，观其反应。” 这是典型的“投石问路”加“攻其必救”的复合策略。
于是，吴军出动。在孙武的调度下，吴军不再一窝蜂强攻。他们派出疑兵骚扰楚国边境，牵制可能的援军；主力则快速机动，分割包围钟离和弦。进攻时讲究配合，弩兵压制，车兵冲击，步兵清剿，节奏分明。
结果，两个小国迅速被攻克。楚国这边，果然陷入两难：派兵去救，劳师远征，还可能中了吴军围点打援之计；不救，面子丢尽，其他附庸会怎么想？犹豫之间，吴军已携战利品和俘虏，从容退回。
这场规模不大的战役，意义非凡。它是孙武军事思想在吴国的第一次实战检验，而且成绩是“优秀”。它验证了：
吴军新的组织指挥系统是有效的。
“诡道”策略（牵制、速攻）是成功的。
吴国有能力在局部挑战楚国的权威。
更重要的是，它给了阖闾和吴国上下巨大的信心——我们这套新的玩法，行得通！
吴王阖闾看着得胜归来的军队，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与以往乱哄哄凯旋的景象截然不同。他用力拍了拍孙武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睛里全是光芒。
他知道，这把由巫臣点燃、经他亲手锻造、再由孙武开刃的利剑，终于到了可以出鞘，直指宿敌楚国心脏的时候了。
（第52章完）
钟离和弦的硝烟刚刚散尽，姑苏城内的复仇之火却烧得更加炽烈。那个将孙武引荐给吴王的伍子胥，日夜望着西方楚国的方向，眼中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他的父兄之仇，家族血债，已经憋了太久。如今，吴军这把新磨好的利剑在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下一章，我们将跟随伍子胥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看他如何为吴军绘制直插楚国郢都的复仇GpS；而一场利用情报、水文和人心，彻底颠覆强国命运的千里奔袭，即将拉开它诡谲而血腥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