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深处,单独关押要犯的监区,虽比陈远曾待过的普通死牢干净些许,但那股浸透砖石的阴冷潮气,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混合着绝望与腐朽的气息,却并无二致。
牢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被狱卒推开。李明辅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昔日一丝不苟绾着的发髻早已散乱,花白的头发沾着草屑,油腻地贴在额前脸颊。那身象征着他清贵身份的青色儒衫已被剥去,换上了灰暗肮脏的囚服,上面甚至还带着不知哪个前任囚犯留下的暗沉污渍。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曾经温润睿智、总是带着几分长者矜持与学者从容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即将枯竭的井。当他的目光聚焦在逆光站在牢门口的陈远身上时,那浑浊瞬间被一种刻骨的怨毒点燃。
“顾…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般的恨意,“是…是你!是你这竖子!毁了老夫一生清誉!毁了清河书院数十载基业!”
陈远在韩青的陪同下,迈步走入牢房。他此来是为完成最后的例行讯问,完善卷宗细节。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状若疯癫的老人,陈远心中并无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吗?它可以如明灯,指引方向,教化人心;却也能成为精致的伪装,追名逐利的阶梯,甚至…沦为掩盖血腥与罪恶的最残忍的帮凶。
“李山长。”陈远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异常平静。
这声称呼仿佛刺激到了李明辅最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挣扎起来,手脚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试图站起,却又因虚弱和镣铐的束缚踉跄了一下,只得用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潮湿的墙壁,支撑住身体。
“清誉?”陈远注视着他,目光清澈而冷冽,如同能穿透一切伪装的冰棱,“毁掉你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无法填满的贪欲和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柳明何辜?他不过是一个寒窗苦读、期盼未来的年轻学子,只因偶然发现了你的罪行,便招致杀身之祸。你所珍视的所谓‘清誉’,本就是构筑在欺世盗名和一条无辜生命之上的空中楼阁,虚幻不堪,一触即溃。”
“你懂什么!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李明辅激动地嘶吼起来,唾沫星子从干裂的嘴唇飞出,“老夫一生心血!毕生精力!都倾注在书院!那些银钱…那些银钱不过是维持书院体面、打点各方关系的应得之份!没有这些,哪来的清河书院今日之声望?哪来的士子云集?柳明…柳明那小子不识抬举!不懂规矩!他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
他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开始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护,言语逻辑混乱却又自成一套扭曲的体系。他诉说着经营书院的“艰辛”,如何与各方势力“周旋”,如何为了维持书院表面的光鲜和“清流”声誉而不得不“虚与委蛇”。他将贪婪的贪墨描绘成无奈的“应得之份”,将冷酷的杀人灭口粉饰成为保全书院大局而不得不做的“壮士断腕”。那深入骨髓的自我中心与极致的伪善,在这一刻,如同褪去了所有华美外衣的脓疮,彻底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之中。
陈远不再与他争辩。他知道,对于一个早已将自己催眠、沉浸在自我合理化扭曲逻辑中无法自拔的人,任何基于事实与公理的言语都是徒劳。他示意韩青展开卷宗,平静地完成了最后几个细节的讯问与核对。
记录完毕,陈远收起笔墨,转身欲走。
“顾云!”身后传来李明辅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嚎叫,充满了不甘与恶毒的诅咒,“你别得意!别以为攀上了四皇子就能高枕无忧!这京城的水,深不见底!你断了别人的财路,毁了别人精心布置的棋子…他们…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等着吧!哈哈哈哈哈…!”
那疯狂而凄厉的狞笑在狭小的牢房里冲撞、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陈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出了牢房。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噪音。
然而,李明辅最后那几句充满恨意与暗示的疯话,却像几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断了财路…毁了棋子…”
陈远微微蹙眉,走在阴森的牢狱甬道中,外面透进来的些许天光,也无法完全驱散他心头骤然凝聚的一丝阴霾。
他意识到,柳明案或许并非一个孤立的终点。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了一个更为庞大、更为幽深的棋局边缘。
这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