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沉香袅袅,百官肃立。当保守派御史周德明的弹劾之声在殿宇梁柱间渐渐消散,余音却仿佛凝成了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心头。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即将被默认成某种结论时,四皇子萧景琰动了。
他一步踏出文官班列,玄色蟒袍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微的光泽,衬得他身姿如孤峰般挺拔卓然。年轻的皇子面容沉静如水,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已敛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润,此刻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出鞘的剑锋。
“父皇,儿臣有本奏。”他声音清越,不高昂,不激烈,却似玉磬轻鸣,瞬间穿透了之前的嘈杂,清晰地回荡在宽阔的大殿之中,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看向龙椅上的帝王,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方才附议弹劾的几位官员,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定格在为首的周德明御史身上。
“周御史方才所言,句句不离‘伦常’、‘风化’,引经据典,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萧景琰开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重,然而接下来的话锋却急转直下,如同绵里藏针,“然,儿臣敢问周御史,亦敢问诸位同僚——这‘伦常风化’四字,与查明血案真相、昭雪无辜冤屈相比,究竟孰轻孰重?是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哀荣’重要,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命,及其身后家族赖以存续的‘公道’更重要?”
他根本不待周德明组织语言反驳,便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继续推进,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清河书院柳明一案,若非提刑官顾云,秉持求真之念,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开棺验尸,洞察那白骨之上无声的证言,此刻,真凶李明辅,此刻依然道貌岸然,高坐于书院山长之位,受着士林清誉,享着世人景仰!而那位含冤而死的寒门学子柳明,非但性命无存,更要永远背负着‘失足坠亡’甚或‘自寻短见’的污名,其家人世代蒙羞,永无宁日!敢问周御史,这,难道就是您所维护的‘伦常风化’吗?这,难道就是圣人所倡导的‘仁政’所在吗?”
他的声音逐渐加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敲击在众人的耳膜上:“顾云所用之法,或许前所未见,或许有违常情,惊世骇俗。但其目的,纯粹而坚定——只为追求那不容置疑的、客观的真相!其结果,更是让罪恶伏法,让正义得以伸张!儿臣愚见,相较于那些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甚至可能因之罔顾人命、致使冤狱丛生的所谓‘常法’,顾云之法,虽形异,其神却更近于‘道’之本源!更合乎父皇时常教诲的,仁德爱民、明察秋毫之圣心!”
“四殿下此言大谬!”
萧景琰话音未落,太子一派的官员中,一位身着紫袍的礼部侍郎立刻出列,声音洪亮地反驳,脸上带着仿佛被冒犯了根基的激愤。“刑名之事,国之重器,自有传承千年的法度章程约束!若人人皆如顾云般,仅凭一己之推断,便可动辄开棺掘墓,视礼法纲常如无物,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天下秩序何存?此风若开,效仿者众,岂非礼崩乐坏,国将不国?此例,绝不可开!此风,绝不可长!”
“法度章程,其设立之本意,乃是为了维护世间公正,涤荡污浊,绝非成为某些人固守权柄、掩盖真相的绊脚石与护身符!”萧景琰寸步不让,目光如炬,直刺对方,“若旧法已然不足以明辨是非,不足以震慑奸邪,为何不能革故鼎新?难道要为了维护那看似稳固、实则僵死的‘秩序’,便眼睁睁看着冤屈发生,看着真凶逍遥,看着民心离散吗?究竟是‘秩序’服务于‘公正’,还是‘公正’必须屈从于‘秩序’的窠臼?!”
“殿下这是强词夺理!”
“莫非因循守旧便是护国,锐意革新便是祸源?”
“礼法乃立国之本!”
“真相乃民心所向!”
朝堂之上,顿时如同沸鼎。支持太子的官员们咬定“祖宗之法不可变”、“礼法不可违”,引述《礼记》、《刑统》,力图将顾云的行为定性为对整个统治秩序的挑战。而支持或倾向于四皇子的官员,则更多从“务实”、“结果”出发,强调柳明案结果的正义性,抨击刑部积弊,呼吁给予能臣干事之权。
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唾沫横飞。一时间,庄严肃穆的金殿竟如同市集般喧嚣。每一位发言者的背后,都牵扯着复杂的派系网络与利益权衡。这场看似因一个区区提刑官而起的争论,早已超越了案件本身,演变为太子与四皇子两派势力,关于治国理念、权力格局、尤其是刑狱体系改革方向的一次正面碰撞与激烈试探。陈远,不过是被时代洪流推上前台的一个焦点,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如同深潭古井。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每一个激动或沉静的面孔,听着每一句或激昂或尖锐的言辞,手指无意识地在蟠龙扶手上极轻、极缓地敲击着,无人能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窥知这位九五之尊心中真正的天平倾向何方。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依旧未有结果。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局面僵持不下。
终于,在又一位老臣颤巍巍地陈述完“礼之重要性”后,皇帝抬了抬手。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大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皇帝的目光在萧景琰和那位礼部侍郎身上短暂停留,最终,他那平缓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众卿所言,朕已悉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似乎是在给所有人消化和期待的时间。
“顾云之事,其法虽异,其心或可悯,其功亦不没。然,周爱卿等所虑,亦非无的放矢。”
这话如同泥鳅,滑不溜手,两边都未肯定,也两边都未否定。
“此事,”皇帝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为这场朝堂之争划下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容后再议。退朝。”
宦官尖细的唱喏声响起:“退——朝——”
百官躬身,山呼万岁。萧景琰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与对面太子阵营投来的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旋即分开。他稳步随着人流退出金殿,阳光照在他玄色的蟒袍上,却驱不散那眉宇间凝聚的深沉。
风波,并未因皇帝的暂时搁置而平息。相反,这股暗流因为最高权力的沉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潜藏于平静水面下的涌动,也愈发湍急。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远未结束。而那把名为“顾云”的刀,已然悬在了权力博弈的钢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