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如同水银泻地,悄然渗透京城的街巷阡陌,却未能浸透察疑院外墙那层无形的冰壳。陈远端坐于书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苏清月所赠银针的冷硬质感,仿佛唯有这丝金属的寒意能镇住心底翻涌的迷雾。
他从未忘却那支撕裂夜色的弩箭,箭尾震颤的嗡鸣至今仍在耳畔低语。那是“轮回宗”狰狞的一瞥,而如今,这瞥视化作了无数双藏于暗处的眼,织成一张弥天大网,将察疑院笼罩其中。
夜色渐浓,他自后罩房的“格物房”踱步而出,鼻尖还萦绕着草药与矿物混合的涩味。檐角风灯投下昏黄光晕,在他抬眼的刹那,对面屋脊的暗影似乎极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面色如常,唯有负于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白日穿行于闹市,那如附骨之疽的窥视感亦步亦趋,每每遽然回望,入目唯有贩夫走卒的寻常面孔,喧嚣的人潮成了最好的掩护。
赵虎粗粝的嗓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在次日清晨的低语中印证了他的感知:“大人,那起子杂碎换了路数。盯梢的人像流水,今日是挑担的货郎,明日或是蹲墙根的乞丐,面孔生得很,滑不溜手。他们不近前,只远远缀着,像……像秃鹫盯着将死的猎物,只等断气那一刻。”他啐了一口,铜铃般的眼里烧着被挑衅的怒意,“俺试着反盯过两个,拐过两个巷口就跟丢了,干净利落得邪门。”
这感觉令人脊背生寒,非是利刃加颈的凛冽,而是如湿滑的毒蛇缠绕颈项,缓慢收紧,吐息间皆是对未知的恐惧。陈远却于这恐惧中,品出了对手的老辣与耐心。先前的冷箭是恫吓,是试探底线;如今的监视,则是真正的狩猎姿态——冷静,审慎,力求一击必中。他们在丈量他的深浅,揣度他的意图,更在搜寻他的软肋,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未曾试图驱散这些幽魂般的眼线。打草惊蛇殊为不智,在敌暗我明的棋局上,妄动便是授人以柄。他选择了更为艰险的路:于刀尖起舞。他依旧准时点卯,翻阅刑部转来的寻常卷宗,状似沉迷于复核一桩商户纠纷;他依旧召阿青入书房,考校其对《洗冤录》与新型验伤手法的理解,谆谆教诲之声偶透窗棂;他依旧派赵虎出入市井,搜寻些无伤大雅的江湖传闻;甚至,他会择一风清日朗的午后,信步踏入太医署,与苏清月探讨某味药材的性状,言谈举止,温文守礼,无懈可击。
一切表象,皆如戏台之上的唱念做打,合乎规矩,顺应期待。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锐意进取却尚未脱离藩篱的能吏,一个偶得奇术却仍需倚仗旧规的提刑官。
然而,真正的刀锋藏于鞘中,真正的棋局隐于幕后。所有关乎“轮回宗”、青金石粉、残缺符号的串联推演,所有超越时代的刑侦思维碰撞,都被他牢牢禁锢在那间由后罩房改造的“格物房”内。四壁无言,仅有一灯如豆,映照着他于纸上勾勒的诡秘图案,于器皿间进行的微妙试验。有时夜半,他会独立院中,仰望墨色苍穹,任思绪如鹰隼般翱翔,穿透层层迷雾,试图勾勒出那庞大暗影的轮廓。这些核心的机密,他连阿青与赵虎亦未全然透露,非是不信,而是深知知道越多,越是险境。
他成了自己导演的这出大戏里的主角,亦是唯一的观众。他知道,暗处的那些眼睛,正贪婪地摄取着他精心编排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拼凑出他的真实面目。而他,亦在透过这无形的对峙,冷静地评估着对手的纪律、耐心与实力。
这场无声的较量,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猫鼠游戏。它是意志的角力,是智慧的博弈,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前奏。陈远像一名经验丰富的猎手,布好陷阱,隐去自身的气息,将焦躁与不安深深埋藏。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等待对手在长久的僵持中失去耐心,等待那必然会出现的一丝疏忽,一个破绽。
那时,便是利刃出鞘,雷霆乍起之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