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金丝楠木案几上的一尊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上等的龙涎香馥郁沉静,却始终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窗外,暮色渐合,最后一丝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唯有书房内几盏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在琉璃灯罩内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那排巨大的、摆满了经史子集的紫檀木书架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四皇子萧景琰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陈远,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寒风中瑟缩的老梅,久久不语。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仅是一袭玄色暗纹锦袍,却依旧难掩其通身的贵气与此刻周身散发的低沉气压。那背影,仿佛承载着整个朝堂的暗流与边关的风雪。
陈远静立于书房中央,身姿如松,并未因这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丝毫局促。他目光平静地落在萧景琰的背影上,心中清明如镜。他知道这位皇子殿下此刻内心的挣扎与权衡——既要倚重他这把能斩开迷雾的利刃,又不得不顾忌挥刀时可能引发的、来自东宫乃至更高处的反噬。
终于,萧景琰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在他年轻却已显棱角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陈远,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满室的凝滞:
“顾云,”他唤着他的化名,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可知,你此番执意要查下去,动的不仅仅是一个净海,一根钉子?你掀开的,可能是一个窟窿,一个足以将你我,乃至更多人吞噬进去的无底深渊。”
他踱步至案前,指尖划过光滑冰凉的桌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水太浑了。有些鱼,不是现在能钓的。有些网,也不是现在能破的。本王可以为你挡下明枪,却防不住所有的暗箭。此刻收手,尚可保全。你……当真不再考虑?”
陈远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龙涎香与陈旧书卷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本就坚定的心志更加澄澈。他拱手,行礼,动作沉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在这静谧的书房中回荡:
“殿下,”他开口,语调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臣,感念殿下回护之心,拳拳之意,臣铭感五内。”
他略一停顿,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荡,仿佛能映照出一切鬼蜮伎俩。“然,正因这潭水浑浊不堪,泥沙俱下,才更需要有人去澄清玉宇,还其本来面目。若因水中潜伏着恶蛟,岸边盘踞着凶兽,我等便畏缩不前,望而却步,任由污浊泛滥,那国法纲纪,岂非形同虚设?世间公理正义,又将何存?”
他的声音渐渐透出一股执拗的、近乎理想主义的炽热:“臣自投身刑狱之道伊始,所求所愿,无非便是一个‘公’字。公理得以昭彰,冤屈得以洗刷,善恶得以明辨。此心此志,犹如磐石,纵使前方是千难万险,刀山火海,臣亦……不敢或忘,不敢有违!”
他再次停顿,这次,目光中染上了一层更深沉的忧色,那是对于生命最本初的敬畏与悲悯。“况且,殿下,净海此獠,其行癫狂,其心歹毒,视人命如草芥。若不能及时将其连根拔起,绳之以法,则必有更多无辜女子殒命于其扭曲的‘仪式’之下。每拖延一日,每犹豫一刻,都可能意味着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一个家庭的破碎。臣……不能等,亦不敢等!”
话语落下,书房内重回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萧景琰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面容尚带一丝文雅之气,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却是一种他许久未见的、近乎固执的纯粹与坚韧。这种纯粹,在这个充满了算计、妥协与权衡的浑浊朝堂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却又莫名地,让他这颗早已在权力漩涡中变得冷硬的心,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触动与悸动。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怀着一腔热血,试图涤荡世间所有不平事的自己。只是,岁月的风霜、朝堂的磨砺,早已将那点纯粹的火焰,压抑成了深藏在心底的、不敢轻易示人的余烬。
他沉默着,目光在陈远坚定无畏的脸上流转,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风声渐起,吹动着屋檐下的铁马,发出零丁的脆响。
良久,良久。萧景琰眼底深处的复杂挣扎,终于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那袅袅的檀香之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一丝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罢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出决断后的清明。
“既然你意已决,心志如铁,本王……也不再阻拦。”
他向前一步,走到陈远面前,距离拉近,那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陈远,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但是,顾云,你给本王记住!”
“手脚,务必干净利落!证据,务求铁证如山!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如雷霆一击,直中要害,务必做到一击致命,不留任何首尾,不授任何人以柄!你可能做到?”
这已不仅仅是支持,更是最严峻的嘱托和最苛刻的要求。
陈远迎着萧景琰逼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再次深深一揖,腰背弯下完美的弧度,声音沉稳如山:
“臣,领命!”
他知道,这简短的四个字背后,是萧景琰能给予他的、最大限度的信任与支持,也是一副沉甸甸的、关乎许多人命运的千钧重担。前路注定荆棘密布,腥风血雨,但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