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黎明来得格外迟,寅时三刻的京城还笼罩在浓稠的墨色里,唯有宫门外等候上朝的官员们手中提着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出点点昏黄的光晕。陈远站在四皇子萧景琰的身后,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刺骨的清醒。他身上崭新的青色官袍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挺括,这是破获红妆夜叉案后,萧景琰特意赏下的,此刻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宫门缓缓开启,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官员们鱼贯而入,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金銮殿。汉白玉的台阶被晨露浸润,泛着湿冷的光泽。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巍峨的穹顶,两侧鎏金仙鹤炉中吐出袅袅檀香,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权欲与紧张的压抑气息。
红妆夜叉案的迅速告破,以及凶手竟是那位时常出入宫廷、素有德名的净海法师这一骇人事实,早已如同燎原的野火,烧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神断顾提刑的名声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在市井坊间,他几乎已被神化,各种光怪陆离的版本在茶楼酒肆间口耳相传,仿佛他并非凡人,而是手握阴阳、洞察幽冥的星宿下凡。
然而,站在这金銮殿冰凉的金砖之上,陈远心中却没有半分得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座权力的殿堂里,过盛的声誉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风暴。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更有毫不掩饰的冰冷敌意。他微微抬眼,望向御阶之下那群身着绯袍、气度沉凝的太子党官员,他们如同蛰伏的兽群,沉默中酝酿着雷霆。
果然,当内侍尖细的有本启奏,无事退朝的唱喏声刚落,太子一党的御史们,如同听到了进攻的号角,几乎是同时踏出了班列。他们手中高举着象牙笏板,脸上带着为国为民的凛然正气,眼神却锐利如刀,齐刷刷地指向了陈远所在的方向。
陛下!臣,监察御史周廷儒,弹劾刑部提刑官顾云! 为首的老御史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沉痛,顾云所为,实乃妖异之术,非圣人之道也!其查案,不尊古法,不循刑名,竟行那观察泥土微尘、辨析足迹深浅之诡道!此等闻所未闻之技,与巫蛊何异?长此以往,我朝刑狱岂不沦为奇技淫巧之所,礼法何以存焉?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名中年御史立刻接上,语气更加激昂:陛下!臣附议!顾云擅闯佛门清净之地慈恩寺,惊扰僧众,亵渎佛法,致使民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佛门乃教化众生、安定民心之重地,岂容此等酷吏肆意践踏?其行径,动摇的是我大晟立国之根基!
陛下! 又一人出列,声音尖利,顾云其心可诛!其所用所谓之法,实为妖言惑众!什么窥探白骨,辨析毫厘,此非人道,近乎魔道!若天下官员皆效仿此等妖法,则祖宗成法必将崩坏,朝廷威严何存?臣恐国将不国啊!
一顶顶妖异之术亵渎佛法动摇国本的巨大帽子,如同冰雹般砸落。他们的言辞激烈,引经据典,将陈远的破案方法批驳得一无是处,仿佛他不是一个擒获凶徒、拯救无辜的能吏,而是一个祸乱朝纲、意图颠覆江山的妖人。金銮殿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肃杀之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那些中立或偏向四皇子的官员,大多垂首敛目,不敢轻易发声,生怕被这汹涌的浪潮卷入其中。
陈远静静地站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的跳动声。愤怒吗?有的。这些指控颠倒黑白,无视他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但他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他明白,这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针对他代表的身份,针对他背后那位锐意进取的四皇子。这是一场政治斗争,他不过是风暴中心的那枚棋子。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萧景琰的身体瞬间绷紧,那是一种被触怒的猛兽即将反击前的征兆。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慷慨陈词的御史,望向前方那高耸的御阶,以及御阶之上,端坐在龙椅中,被珠旒遮挡了面容的皇帝。那位老人,此刻在想什么?他会相信这些指控吗?还是会如同前几次一样,施展他那高深莫测的平衡之术?
殿外的寒风,似乎透过厚重的殿门缝隙钻了进来,吹得陈远官袍的下摆微微晃动。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混合着檀香与冰冷空气的气息压入肺中,等待着,等待着这场风暴最终的走向,也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不可避免的裁决。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此刻在他眼中,更像是一个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