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刑部那间偏僻官署的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屋内,炭盆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影,将窗外透进的凛冽寒意稍稍驱散。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朝堂风暴的洗礼,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与世隔绝,自成一体。外界的汹涌暗流与凌厉攻讦,非但没有击垮这里,反而如同投入熔炉的燃料,将内部凝聚的火焰锻造得更加纯粹、更加炽热、更加坚不可摧。
阿青正伏在靠窗的书案前,就着窗外透进的、被雪光映亮的天色,以及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用羽毛笔蘸取墨汁,在一张新铺开的宣纸上,绘制着一副精细的人体骨骼结构图。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嘴唇紧抿,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那场风暴中,他亲眼目睹了师父陈远如何顶住整个朝堂几乎一半势力的汹汹攻讦,如何在那足以将人碾碎的压力下,依旧脊背挺直,目光清澈,坚持着那条看似离经叛道、却指向真相的道路。这种强大的内心力量与不屈的风骨,像一道强烈的光,照进了阿青年轻而懵懂的世界。以往,他崇拜的是师父那鬼神莫测的学问;如今,他更敬仰的是师父这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品格。这种敬仰,混合着强烈的依赖与归属感,让他生不出半分退缩的念头,只想拼尽全力,努力追赶那道背影。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学习检验之术,开始主动去翻阅那些曾经觉得晦涩难懂的格物、算学书籍,笨拙地演算着,理解着,渴望能稍微触碰师父那仿佛永远走在时代前面的思路,哪怕只是理解其中万一,也心满意足。炭盆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映亮他眼中那簇名为“信念”的火焰,燃烧得炽烈而坚定。
另一边,赵虎正半倚在门边的矮榻上,就着炭盆的光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随身携带、饮过血的短刃。他的动作看似随意,甚至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懒散,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时不时地扫过紧闭的房门和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户,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外面一切不寻常的声响。那场风暴,让他彻底看清了许多东西。他混迹江湖半生,见过太多为利而来、为利而往的嘴脸,也见过不少自诩侠义、实则伪善的所谓“正道人士”。但像陈远这样,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心中那点看似虚无缥缈的“公道”,不惜将自己置于整个权力阶层对立面,直面皇权威压而毫不改色的人,他从未见过。这种近乎“傻气”的执着与担当,却偏偏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什么江湖义气,什么快意恩仇,在这份沉甸甸的、扎根于泥土与现实的道义面前,都显得轻飘了。“跟着这样的大人干事,心里踏实!”这是他某次酒后,拍着阿青尚且单薄的肩膀,粗声粗气说出的心里话,“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俺赵虎也闯得!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那颗曾经漂泊无依、信奉武力至上的心,在这间小小的官署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与安定。他将这里视作了真正值得拼死守护的“家”,将陈远和阿青,视作了需要他用命去保护的“家人”。手中的短刃被擦得寒光凛冽,映出他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忠诚。
陈远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古籍,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伙伴——阿青那全神贯注、甚至带着一丝虔诚的侧影,赵虎那看似松散、实则时刻保持警惕的姿态。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和潜在的无限杀机,屋内却是一片由信任与羁绊构筑的、令人心安的宁静。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官场倾轧带来的寒意与孤寂。他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陌生时代,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艰难前行。他有可以完全信任、毫无保留托付后背的伙伴;有值得倾囊相授、或许能继承他跨越时空的学识与信念的弟子;更有那抹清丽的身影,无怨无悔、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后。这份在逆境与高压的熔炉中淬炼出的、超越了利益与生死的信任与羁绊,比龙椅上那轻飘飘的赏赐、比朝堂那些虚浮的名声,都更加珍贵千万倍。这是他在这个时代,所能拥有的最坚实的力量源泉,也是支撑他继续走下去,面对一切未知风雨的、最温暖的微光。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道路且长,然,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