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前脚刚走,陈远后脚便立即动身,连官服都未及更换,只披了件深色斗篷,从刑部衙门的侧门悄然而出,绕了两个街口,确认无人尾随后,才匆匆赶往四皇子府。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寒风卷起枯叶,在空寂的巷弄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远的心,却比这天气更冷上几分。太子明目张胆的拉拢与威胁,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四皇子府邸坐落在皇城东侧,相较于东宫的煊赫,这里显得更为沉静内敛。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门前石狮默然肃立。通传之后,陈远被引往萧景琰惯常处理事务的书房。
书房内,与外间的寒意截然不同。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兽耳炉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的凛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松木香气,与书卷特有的墨香交织,营造出一方宁静雅致的空间。四皇子萧景琰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一扇半开的支摘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墨竹,背影显得有些孤峭。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今日他未着皇子常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姿挺拔。只是那张年轻而俊朗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你来了。萧景琰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他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侍立在角落如同影子般的内侍立刻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合拢。室内顿时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像是在敲打着某种不安的节拍。
殿下,陈远拱手行礼,语气凝重,方才,东宫派人来了。
萧景琰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意外,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陈远也坐,我这位大哥,手段倒是越来越急切,吃相也越来越不好看了。他嘴角泛起一丝冷峭而无奈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眸色更显幽深。
陈远在客位的紫檀木椅上落座,将王管事如何登门,如何利诱,又如何威胁的经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详细叙述了一遍。他语气平稳,尽量客观,但说到太子似乎对玄狼族之事亦有所察觉时,眼神不由自主地锐利了几分。
萧景琰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动着,眼神晦暗不明。直到陈远讲完,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旋即消散。
顾云,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也带着深深的、难以言喻的忧虑,事到如今,你我已同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话,本王再瞒着你,便是对你的不公,也是自毁长城。
他站起身,踱步到炭火盆边,伸出手,仿佛要汲取那一点暖意,然而他的指尖却微微有些发凉。根据本王掌握的一些零散情报,以及安插在边境和...某些特殊渠道传回的线索来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白的表述,我大哥,与北方某些部落,尤其是这个新近崛起、行事狠辣、野心勃勃的玄狼族,似乎有些...不清不楚、超越常规的往来。
陈远虽然心中早已有所猜测,但此刻听到萧景琰亲口证实,心脏还是忍不住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太子的行为,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皇子之间争权夺利的底线!这是在玩弄火种,是在引狼入室!其行径,与叛国何异?!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脑海中瞬间闪过净海地窖中的狼头密信,闪过周炳描述的耳后刺青,闪过那旨在完善符号的血腥仪式...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萧景琰没有错过陈远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惊与愤怒,他继续道,声音低沉而冷峻:边境上那几次看似偶然、规模不大却影响恶劣的摩擦,商队被劫,哨所被袭...事后追查往往不了了之。但本王怀疑,其背后恐怕...多少都有东宫的影子在暗中推动、纵容,甚至提供便利。其目的,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打击那些明确支持本王的边军将领的兵权和声望,剪除本王的羽翼,为他日后顺利登基扫清障碍。
烛光下,萧景琰的脸色在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沉、复杂。那双一向沉稳睿智、善于隐藏情绪的眼眸中,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对兄长如此行径的愤怒、对国事边防的痛心,还有一丝深藏其中、难以向人言说的疲惫与悲哀。天家无情,手足相残,自古皆然,但当这一切与家国安危、与外敌入侵联系在一起时,那份沉重,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将个人权位,置于江山社稷、黎民安危之上...萧景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陈远,肩背绷得笔直,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顾云,你现在可明白,你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了吗?
陈远缓缓站起身,书房内温暖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而沉重。他看着萧景琰略显孤寂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权力斗争残酷性的凛然,有对太子通敌行为的极度不齿与愤怒,更有一种被卷入巨大旋涡身不由己的窒息感。然而,在这纷乱的情绪底层,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正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松香与墨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殿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磐石,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