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这座象征着帝国储君尊荣的宫殿,此刻被一片死寂的缟素笼罩。白色的灯笼在檐下轻轻晃动,投下惨淡的光晕,连穿梭往来的宫人都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压抑的悲伤,更怕触怒那悲伤中心,已然濒临失控的太子。
暖阁内,昔日太子妃董氏最喜爱的鸢尾香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药草和死亡的气息。太子萧景铭独自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里,身上仍穿着素服,却早已揉搓得不成样子。他没有看向窗外那象征哀悼的白灯,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空置的绣墩上——那里,曾经坐着温婉娴静的她。
林姨娘伏诛、玄狼细作的身份确认,这些本该带来真相大白、沉冤得雪的消息,非但没有给他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以一种更残忍、更羞辱的方式,狠狠地剜在他的心口,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失察!
一个异族细作,一个包藏祸心的蛇蝎女子,竟在他身边潜伏多年,夜夜同床共枕,为他红袖添香,甚至……还曾孕育过他的子嗣(虽不幸早夭)。他堂堂大晟储君,未来的一国之君,竟被一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傻子!这传扬出去,他萧景铭还有何颜面立足朝堂,还有何威信统领群臣?这失察之罪,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扇在他的脸上。
无能!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为自己惨死的正妃查明真相、揪出真凶的,不是他东宫的属官,不是他太子一系的能臣,甚至不是父皇派来的心腹,而是那个他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四弟萧景琰麾下的人——顾云!那个凭借诡异手段、不按常理出牌的刑部郎中!他这储君,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连身边的阴谋都勘不破,最终竟要靠政敌来还一个“公道”?这无能二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灵魂上,留下永难磨灭的耻辱印记。
这双重耻辱,交织在一起,如同滚烫的油,在他胸腔里反复煎熬,灼烧着他的理智。丧妻之痛是真实的,那是一种被生生剜去心头肉的剧痛,但此刻,这种纯粹的悲伤,已被更强烈的愤怒、屈辱和不甘所淹没、所扭曲。
他的目光从空置的绣墩上移开,缓缓扫过这间充满回忆的暖阁。每一处都有她的痕迹,那架她常抚的琴,那盆她精心照料的兰草,那卷她读到一半的诗集……可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提醒着他的失败,他的窝囊!
“嗬……嗬……” 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从他喉咙里溢出。他的双手死死攥住圈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再无半分悲伤,只剩下滔天的怨毒与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恨意。他死死盯着虚空,仿佛那里站着他的仇人。
“老四……萧景琰!”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寒意。下一刻,他如同被点燃的炸药,霍然起身,手臂猛地一挥!
“砰——哗啦!”
紫檀木案几上的整套定窑白瓷茶具被狠狠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无比,瓷片与茶水四溅,沾染了华贵的地毯。
“若非你处处与孤作对!势大逼人!结党营私!岂会引来玄狼族这等魑魅魍魉,将主意打到孤的东宫!!”他嘶吼着,额角青筋暴跳,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是你!是你引来的祸水!是你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来对付孤!!”
他的逻辑在此刻变得无比偏执而荒谬,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萧景琰的存在与威胁。
“还有那个顾云!” 他咬牙切齿,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嚼碎,“那个该死的仵作!刑徒!若非他倚仗那些鬼蜮伎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妖异之术,助长老四的气焰,步步紧逼,让孤束手束脚,孤何至于此!何至于……何至于连枕边人都护不住!!”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极度无力感的颤抖和绝望。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无法面对自己的无能与失察,于是,所有的丧妻之痛,所有权力受挫的愤懑,都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具体的宣泄口——萧景琰和陈远!
在他已然偏执的认知里,这两个人才是导致他悲剧的罪魁祸首。是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行动,才引来了灾祸,才让他落得如今这妻死、名裂、颜面扫地的境地!
仇恨的种子,早已深种,而此刻,在痛苦与愤怒的浇灌下,它已不再是种子,而是破土而出、疯狂滋长的毒蔓,带着致命的尖刺与污浊的汁液,誓要缠绕、勒紧、吞噬掉他所憎恶的一切。暖阁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弥漫不散的血腥般的气息(尽管并无血迹),预示着这场由东宫惊变引发的风暴,绝不会轻易平息,只会愈演愈烈,直至将更多人卷入其中,碾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