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出租屋的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窄窄的亮线，落在李明沾着油污的球鞋上。
他是凌晨五点半才收的车，把捷达停在小区楼下的旧车位里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方向盘上的塑胶裂缝硌得他掌心发疼，昨晚跑的最后两单是城郊的长途，回来时走了段坑洼路，车座底下的矿泉水瓶晃了一路，“哐当哐当”的声音像在敲他的神经。此刻他躺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霉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蹦着“三千块”那三个字，像根拨不出去的刺。
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屏幕暗着。凌晨跟林娟发的“再等等”，到现在也没收到回复。李明翻了个身，床垫弹簧发出一阵抗议的声响，他想起林娟之前抱怨过“这床睡着腰疼”，当时他说“等攒够钱就换”，可这话说了快一年，床垫还是老样子，连房租都得掐着日子交。
“或许……跟她商量商量？”李明喃喃自语。他知道林娟手头也不宽裕，但毕竟是谈了三年的对象，母亲的病这么急，说不定她能帮着想想办法。他坐起身，揉了揉熬得发肿的眼睛，从衣柜里翻出件还算干净的格子衬衫——这是他去年过年买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见林娟时才拿出来。衬衫领口有点变形，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又把头发抓了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拨通林娟电话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听筒里响了五六声才被接起，林娟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还有点不耐烦：“喂？这么早打电话干嘛？我跟闺蜜约了逛街。”
“娟儿，我……”李明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把“想跟你借点钱”咽了回去，换成了更委婉的说法，“你在哪逛街啊？我过去找你，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别来了吧，我们逛得正开心呢。”林娟的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跟旁边的人说话，“有事电话里说不行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挺急的。”李明攥紧了手机，指腹蹭过屏幕上林娟的头像——那是去年他们去公园拍的，林娟笑着靠在他肩上，阳光落在她头发上，暖得晃眼。“你告诉我地址，我很快就到，不耽误你逛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娟才不情不愿地报了个商场的名字：“那行吧，你别太慢，我们在三楼的女装区。”说完就挂了电话，连句“路上小心”都没说。
李明揣着手机出门，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又摸了摸口袋里昨晚剩下的两百零二块八——都是零钱，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塞在钱包最里面。他想，要是林娟愿意帮忙，就算先借点，加上他再跑几个夜班，说不定能凑够透析费。
坐公交去商场的路上，他一直盯着窗外。街上车水马龙，穿着光鲜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只有他，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摸了摸衬衫口袋，里面揣着母亲的病历本，昨晚特意从家里带来的，想着要是林娟不信，就给她看看——母亲的透析记录一页页写满了，医生的字密密麻麻，每一笔都像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商场三楼很热闹，轻音乐从各个店铺里飘出来，导购员的声音温柔又热情。李明沿着走廊走，眼睛不停地扫着来往的人群，心里有点慌——他很少来这种地方，身上的旧衬衫和周围的精致格格不入，路过一家服装店时，他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怕碰到橱窗里的模特。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林娟。
她站在一家连衣裙店门口，手里拿着件粉色的裙子，正对着镜子比划。旁边站着个穿高跟鞋的女生，是她的闺蜜晓婷，两人有说有笑的，晓婷还拿着手机给林娟拍照。林娟今天穿了条白色的牛仔裤，配着浅色的t恤，头发披在肩上，比平时看起来更漂亮。
李明心里一暖，加快脚步走过去，刚要开口叫她，就听见晓婷笑着说：“娟娟，你这裙子挺好看的，就是……你男朋友怎么还没给你买辆车啊？上次跟你出门，还坐出租车，挤得我都难受。”
林娟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手里的裙子也掉在了衣架上。她猛地回头，正好撞见走过来的李明，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变成了难堪。
李明的脚步也顿住了，晓婷的话像根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最近在攒钱给我妈治病”，可还没等他说话，林娟就快步走过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走廊尽头的拐角拉。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太慢吗？”林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埋怨，手指用力掐着他的胳膊，疼得他皱了皱眉。
“我……”李明刚要说话，就听见晓婷在后面喊：“娟娟，这就是你男朋友啊？怎么不介绍介绍？”
林娟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她猛地甩开李明的手，力道大得让李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旁边的垃圾桶。“你别跟着我！”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嫌弃，“以后别在我朋友面前找我，你看看你这样子，穿得跟个农民工似的，我朋友该怎么看我？”
李明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又看了看林娟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又酸又疼。“我穿得怎么了？”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我昨晚跑了一整夜的车，没来得及换衣服，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我妈透析费的事——她下周就要透析了，还差三千块，我……”
“又是你妈的医药费！”林娟突然提高了声音，引来旁边几个人的目光。她咬着嘴唇，眼睛红红的，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李明，我们谈了三年了！三年来，你除了跑出租车，就是跟我提你妈的病，你有没有想过我？我闺蜜结婚，男方给她买了房买了车；我同事谈恋爱，男友天天送她上班，还会给她买礼物。我呢？我跟你在一起，除了等，就是省，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出去还要被人嘲笑坐出租车！”
“我不是不想给你好的生活！”李明也急了，声音也跟着提高，“我妈得了尿毒症，我能怎么办？我辍学跑出租，不就是为了给她治病，为了我们以后能好一点吗？我每天跑十几个小时的车，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容易吗？就不能再等等我吗？”
“等？我等了三年了！”林娟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抹了一把，语气里满是绝望，“李明，我看不到头。我今年都二十五了，我不想再跟着你熬了。你要是再赚不到钱，不能给我一个稳定的生活，我们……我们就分手吧。”
“分手？”李明愣住了，这两个字像一把刀，直接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看着林娟泛红的眼睛，看着她决绝的表情，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边的人还在看，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里。晓婷走了过来，拉了拉林娟的胳膊：“娟娟，别跟他吵了，我们继续逛街吧。”
林娟点点头，转身跟着晓婷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李明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委屈，但更多的是决绝。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转过身，快步走进了人群里，再也没有回头。
李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从商场的天窗照下来，落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暖和。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钱包，里面的零钱硌得他掌心发疼，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看着林娟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朝着商场门口走去。脚步很重，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走出商场，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来往的车辆，突然想起自己的捷达——那辆跑了五年的出租车，此刻还停在小区楼下，等着他晚上再去跑夜班。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病历本，封面被他攥得发皱。母亲还在等着他凑钱，林娟却跟他说了分手。他站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孤独又无助。
风吹过来，带着点夏天的热气，却吹不散他心里的冷。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一点。“不管怎么样，都要凑够透析费。”他对自己说，声音很低，却带着点倔强，“为了妈，不能放弃。”
他转身朝着公交站走去，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截被遗忘的旧木头。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里，少了之前的期待，多了几分沉重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