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曦月被囚禁的第三日,皇后顶着满天星辰,悄然来到了咸福宫。
举目四望,昔日富丽堂皇、颇有宠妃气象的咸福宫,如今却笼在黑暗中,只有仍许高曦月暂居的正殿中,燃着昏暗的灯火,将她枯瘦的影子映在窗棂上。
皇后驻足看了一眼,从前豢养孔雀的地方,只余几根散落的尾羽——一个庶人自然不配养此奇珍——这般衰落的景象,皇后见了只觉得痛快,冷笑一声便往殿中去。
殿中静悄悄的,高曦月近身伺候的宫人,早已被慎刑司的人带走,此刻只怕已将她素日所为尽吐干净了。
借着侧间传来的一点点光亮,皇后摸索着走了进去。高曦月正对着那盏灯火,昏黄的光打在她素着的脸上,竟有几分可怖。
皇后的眼神一到她脸上,便挪不开了。从前的高曦月,是个颇为娇美的姑娘,一张白皙的芙蓉面上,常挂着俏皮的笑,哪似如今,蜡黄得竟如老妪一般。她身上穿着的,还是从前在潜邸时的冬袄,是她最爱的蜜粉色。
那样淡的颜色,显出的是她身为妾室的温柔腼腆。如今穿在身上,真觉当日的温顺都是处心积虑罢了。其实这衣服已很旧了,只怕不能抵御紫禁城的寒风。但一应进宫后皇帝赏赐的衣物,都已被人收走,现下也唯有这一件能蔽体了。
见皇后无声立于身前,高曦月拔下头上一根小小银簪,拨亮了眼前的烛火。橙黄的火苗在她手中跳动了几下,冒出一缕黑烟,很快又归于平静。
“今日才来,还算沉得住气。”
高曦月骤然开口,却是说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皇后怔愣片刻,愤然道:“不比你的心狠,永琮也是在你身前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高曦月笑了一声,盯着皇后几乎要忍不住落泪的双眼:“你这么恨,看来我做对了。”
皇后被这句话气得胸口起伏不休,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你!你这个毒妇!我的永琮何曾惹了你!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襁褓稚子下此毒手!你明知道、明知道我盼了多久啊!”
高曦月一双杏眼弯弯,如纯真少女,说出的话也带着轻快:“我怎么不知道?你想要嫡子,我就拼了命帮你打理宫务,为的不就是你的肚子吗!怎么样?又生下一个嫡子,你很得意吧?”
皇后心中酸楚,道:“是啊,你这样帮我,可又为什么——”
说到此处,皇后骤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久远的记忆,也不似方才理直气壮了。
高曦月呵呵笑了:“你想起来了啊。你说为什么?你害的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难道还想子孙满堂么。你的孩子一个个离你而去,就是因为你这个做额娘的狠毒。你害了旁人,这些都报在他们身上。你瞧,老天都看不下去,特意降了一场痘疫,就是要收走你的九阿哥。”
“ 你胡说!”皇后骤然拔高了声音,“永琮得天花是被你害的!你还想赖给谁?你这样狠毒的人,活该没有孩子!”
高曦月浑不在意:“是啊,没有孩子,自然就不担心做了什么坏事,报应在孩子身上了。纵然是我将带有天花痘毒的衣物带给了春娘,但你也逃不了干系!”
她一双眼微微眯着,将皇后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那阴恻恻的眼神让皇后不由打了个冷战,气势上便软了几分。
“呵——你还记得春娘吧,她的儿子得了天花,做母亲的,岂有不着急的?所以她四处托人带银子回家。但你,皇后,你的长春宫是头一个禁严的,你对宫人又那么刻薄——你克扣了她们多少份例,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不!她们在宫中能有多少花用!我不过是、不过是为了节俭,你哪里懂得,本宫是皇后,自该以身作则!”
高曦月只是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随你怎么安慰自己吧。宫里没人敢帮她带银子,只有我——”
她缓缓靠近皇后,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抚着她身上柔滑紧密的衣袍:“春娘真是个可怜人,一年到头离不得九阿哥,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了一眼。我告诉她,要想让我帮她,九阿哥就得死。你猜猜她怎么选的?呵呵,人总是要顾着自己嘛。”
皇后听她仔细说起如何谋害爱子,心中痛得已站不住了。但高曦月紧紧握住她的肩,让她动弹不得。她从未想过,枯瘦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都捏碎了。
“我给春娘的家人送了银子,那孩子没喝过一口母亲的奶,瘦得很呢!可惜呀可惜,用了多少好药也没救活。我只能把他贴身的衣服交给春娘,安慰安慰这个可怜人了。”
皇后的心被一把火灼烧着,人也有了几分气性:“你串通内外、还把带有痘毒的衣物带进宫,你就不怕皇上也染上了痘疫!你真是狼子野心!”
高曦月嗤笑一声:“春娘是伤心过度才染上了痘疫,与她相处过的其他人都没事,怎么偏就你的九阿哥染上了?可见是你德行有亏,才遭了报应!皇上乃真龙天子,怎会轻易染病。”
一瞬间,皇后似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却下意识不肯再开口了。
高曦月忽然使劲摇着皇后的双肩,神色甚至有些癫狂,不住质问道:“你还记得你做的亏心事吗!你那对放了零陵香的珠镯,害得我和娴嫔好苦啊!我对你忠心耿耿,自认从未忤逆过你,你呢!你看着我喝下那么多苦药,看着我强撑着帮你打理宫务,你有可怜过我吗?”
这最后一声质问,竟带下了两行清泪。皇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那泪便滴在她仰起的面上。
怎么没有可怜过呢,可到底,人总是更顾着自己的。
高曦月喃喃低语:“我在皇上的寿宴上昏倒时,你是在怪我毁了你精心准备的寿宴,还是后悔不该赐我那道蟹酿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