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深深,偌大的宫室点着幽幽的灯火。国丧期间,无人敢高声玩笑,即便是十数个潜邸妃嫔共居一处,也不闻喧闹。
青樱低垂着眉眼,双手端着洗漱的金盆跟着一众宫女侍立在阶前。忽而一阵嘈杂,一个身着丧服的娇小女子扶着侍女的手款款走来。
阿箬忙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地将原本扶着主子的人挤到一边,面上喜气盈盈:“主儿回来了。”一面走一面示意众人跟上,青樱也就随着宫女们的脚步入内。
一应服侍的宫女捧着金盆栉巾肃立一旁,静默无声。
坐着的女子随意扫了一眼,口中道:“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手上却向那金盆中伸来。
青樱稳稳地端着金盆,由着那人撩着盆中的水,仔细地洗着手。
青樱不由想起几日前,那柄锋利的刀入怀时,并无多少痛觉。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翊坤宫晴好的天,然后再睁眼,青樱就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她嫁与宝亲王时乌拉那拉府当初陪嫁的丫头,浮翠。
青樱入府时是侧福晋,自然不止阿箬这一个陪嫁,只是阿箬一向掐尖要强,也是随青樱一同长大的,因而更得用些。
浮翠生得一张美人面,是乌拉那拉府安排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正如富察氏身边的黄绮莹。
青樱向来不屑于此,浮翠也就只做寻常侍女之用了,不想如今却成了她的栖身之所。
青樱不觉向上头的青福晋看去,那是一张细细描画的脸,弯月眉,樱桃口,乌黑明亮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簪着几朵银花和雪白的绢花。
明明是合规矩的打扮,青樱却觉得违和极了。
这张脸与曾经的她十分相似,甚至细看之下还要更美,却不见自己十八岁时的年轻气盛,反而显得暮气沉沉,却偏要做出活泼灵动的姿态,十分别扭。
青福晋洗好了手,接过一旁宫女捧过来的手巾,握在手里擦了几下又递给阿箬,自顾自地坐到镜前卸去发间的银花。
阿箬连忙上前替她解开旗头,一下下梳理着头发,“主儿这几日可辛苦了,好在终究是熬到头了。”
青樱端着金盆往外走,心中知晓,这是为先帝举哀时,富察氏劳累过度晕倒的时候。
阿箬这样高兴,是以为青福晋将要得封宫嫔,自以为最差也会是贵妃。却不知她没有这样好的运道,这一生的苦难也还在后头。
走得远了,阿箬的话也成了模糊的呓语。惢心来给她们安排了差事,青樱一面绣着帕子一面思索,如今尚在国丧,潜邸旧妃还未得册封,一时间人心浮动,却都不敢露在面上。
旁人不知,青樱却是经历过一遭的人,只怕明日高氏一族抬旗之事便人尽皆知了,到时不免又是一场风波,这时被她压了一头,日后也得不了安宁。
青樱这样想着,心中愈发着急,皇帝一旦下旨,一切成了定数就再难更改。
若还如前世一般,高曦月仍旧封了贵妃,再将海兰要到她宫中,海兰岂不是还要受那些搓磨?
忍是无用的,从前她事事隐忍退让,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屈辱,她再不屑那个男人,不可否认的是,只有皇帝才能为她和她在乎的人带来荣耀。
帝王的宠爱或许虚无缥缈,但能带来权力,在这宫里,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
但青樱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且她冷眼看了多日,并不觉得屋里的那位青福晋与自己相同——她自认为对皇帝是没有那样多的真心的,因此那位也是指望不上的,终究还得自己想个法子。
院里一阵摔打声音传来,青樱从窗子里看去,是阿箬摔着门帘子从屋里出来,脸拉得老长,不用想便知是又说了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受了训斥。
青樱看着阿箬又委屈又气的样子,不由计上心来,掀了帘子迎上去道:“阿箬姐姐。”
阿箬听得她叫自己,住了脚步看过来,只见她一张脸笑盈盈的,愈发觉得刺眼,想起主子方才的教训,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也笑得出来!”
青樱并不恼,拉过她往屋里坐,替她倒了杯茶,“姐姐何必生气,你对主子的真心,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是眼下不宜张扬,我知道姐姐是为主子高兴才一时忘了这些。”
阿箬噙了口茶,听着这话稍觉舒服些,慢悠悠道:“你知道算什么,得主子知道才行。”
青樱笑道:“做奴婢的,心意原不必都告诉主子,只要主子好,就够了,姐姐说是不是?只是现在高兴也确实早了些,不说主子娘娘,现放着月福晋呢。”
阿箬蹙眉道:“月福晋算什么,论资历咱们主儿做侧福晋在前,论出身她不过是包衣……”
青樱打断了她,“包衣又如何,只要皇上喜欢,今日是包衣,明日便可以不是,月福晋的阿玛可是正得用呢。”
阿箬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抬旗?可月福晋凭什么?”
青樱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着,直到阿箬耐不住性子,才道:“凭她阿玛是重臣,皇上就不会委屈了她,凭她与主子娘娘交好,她与咱们主儿又素来不睦。你说主子娘娘能不抬举她吗?莫说与主儿平起平坐,压上一头也不是没可能。”
“那岂不是要封为皇贵妃了?主子娘娘脸上怎么挂得住!”
“倘若主儿只被封为妃呢?月福晋封为贵妃,也不妨碍主子娘娘什么。只可惜从前咱们主儿是福晋之下第一人,入了宫却比不上在潜邸了。”
青樱睨着阿箬的神色道:“姐姐是主儿跟前最得脸的,满府里谁不称一句姑娘,可以后上有太后太妃们身边的姑姑,下有伺候主子娘娘的素练和莲心,她们也就罢了,只怕星璇跟茉心都要得意了。”
阿箬脸上有些灰败, 任杯中的茶凉了也顾不上喝,“若这么说,咱们岂不是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青樱见状安慰她道:“倒也说不准,若是主儿先诞下皇子,自然就升位分了。”
“那怎么行!月福晋无子就能封贵妃,凭什么咱们主儿就要生了阿哥才能晋贵妃!我就不信了,我这就去跟主儿说,岂能叫她们得意!”
青樱连忙拉住她,“主儿现在哪有这个心思,再者,即便与主儿说了,主儿也只会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上封她什么她便受着。只是主子能这样不动如山,咱们做奴婢的却不能不替主子考虑,你我更是主子的陪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箬冷静了几分,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浮翠,你该不会想着,叫主子举荐你伺候皇上吧。从前在潜邸里也不见你这样殷勤,进了宫心却这样大,你是想着得了主子的好儿,她便能抬举你伺候皇上了?”
青樱垂下眼淡淡笑了,“我是主子的奴婢,主子若有这样的吩咐,难道我还能推辞吗?”
阿箬怒极,指着她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惯爱装老实不说话,如今装不住了忽悠起我来了,我呸!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狐媚样子!看我回了主儿,立刻把你打发回去!”她越说越过分,竟是拿手指着青樱的鼻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