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礼毕散去,已是夜间了。
贞淑连忙扶起跪了半日的金贵人,院中不比灵堂前,有跪席可以垫着膝盖。地上都是坚硬的石砖,更在风口上,吹得人受不住。好在没跪多久,青樱就派人来叫她一同哭灵,饶是如此,膝盖仍痛得钻心。
眼见嫔妃们一个个走了,婉嫔远远缀在后头,等着金贵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金贵人到婉嫔跟前,竟乖乖地行了一礼。
婉嫔无奈道:“跪了半日,膝盖疼吧?我早与你说了,贞贵妃不是个好惹的,何况她又不曾亏待咱们,何必跟她过不去呢。”
金贵人委屈道:“姐姐!她是贵妃又如何,咱们可都是潜邸里就伺候皇上的。我就是看不惯她这般耀武扬威,以为潜邸旧妃里都没人了!”
婉嫔低声道:“我不过小小嫔位罢了,哪比得上贞贵妃既受宠又生育两位阿哥。便是同样两子之母的慎妃,不也要避其锋芒,更不用说咱们了。”
金贵人冷哼一声:“那是慎妃自己不中用。原本她仗着资历还能跟贞贵妃争一争,是她太蠢,白白中了海贵人的奸计。可姐姐别看贞贵妃如今得意,她到底是娴嫔婢子出身,想要当皇后还远着呢!说不定哪日皇上另聘贵女为后,到时候就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新后也不见得能容得下她。”
婉嫔略带责怪道:“越说越没道理了,眼下大行皇后刚崩逝,你就想起继立皇后的事了。这可不是咱们能说的呀!”
金贵人连忙赔罪道:“都是妹妹不好。我也是为姐姐鸣不平,这宫里本就该按资历来算,姐姐膝下有永珹,怎么能跟玫嫔一个只生了公主的平起平坐?”
婉嫔垂下头,半晌只说:“也是我命不好,不得皇上喜欢。”
金贵人拿帕子遮了遮将要溢出冷笑的嘴角,宽慰道:“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当年在圆明园,姐姐的宠爱可是谁都比不上的,皇上去哪里都要姐姐陪着,更是时时与姐姐赏画、作画。这些年任谁再得宠,也没有常跟在皇上身边作画的福气啊!”
婉嫔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深远的怀念,那是乾隆五年的事了吧。她记得那年舒妃刚进宫,本该是皇上最宠爱的时候,可两人中间,常常多了一个她。皇上喜爱圆明园的景色,她就一一画在纸上;皇上欣赏舒妃的清冷之姿,她就在画中添上如斯倩影。
那时皇上会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探讨着什么样的笔法好、什么样的颜色适宜,这是连舒妃都插不进去的时刻,是她和皇上只有彼此的时刻。
但后来,皇后将永珹给了她,她就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得皇上这般宠爱了。皇后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听话的自己人,抚养着让她忌惮的贵子罢了。
许久,婉嫔从回忆中抽身,没有留意到金贵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
“皇上不过只是喜欢我的画,未必喜欢我这个人在他身边。再者,我也有许久不曾与皇上单独相处了……”
金贵人收起了那抹嘲讽,劝道:“姐姐既然当初能得宠,今后就也能。何况,再不济,还有咱们永珹呢!你我都要为永珹打算啊!他可是贵子!怎么能还不如五阿哥在皇上跟前得宠。”
说着又扮出一副可怜模样,叹息道:“妹妹不过是因自李朝而来,才能苟活至今。如今冤枉我的皇后死了,我也算是报仇了。今后只盼着永珹有出息,咱们也好有个依靠啊!只是贞贵妃向来心胸狭隘,我与她同为贵人时,她就看不惯我得宠。后来我们又几乎同时有孕,妹妹生下的是贵子,她的五阿哥不过是普通阿哥,只怕更要记恨上了。”
婉嫔担忧道:“既然如此,你这样嘲讽她,不是更得罪人了。快别这般了,如今贞贵妃说罚就罚,可见是个不留情面的,更不用说我与她原也没什么情份。”
“姐姐怕什么,”金贵人一仰头,颇有从前的张扬气势,“正是咱们跟她没什么情份才好呢!说到底,不也只敢拿我做筏子,对姐姐不过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罢了。我受点委屈不打紧,只要姐姐和永珹过得好,记得拉我一把,也就是了。否则,这些年在启祥宫,我都不知怎么过来的……”
她这样说,婉嫔也被触动了情肠,紧紧握住金贵人的手,道:“你说的对,有我一日,就顾着妹妹和永珹一日。若非妹妹生了永珹这样乖巧的孩子,我真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两人这般互诉衷肠,婉嫔直将金贵人送回了启祥宫,才依依离去,往自己的承乾宫去。
因金贵人早已被降位,正殿自是住不得了。她不甘地看了眼精巧奢华的正殿,转身往自己的侧殿去了。
进门先洗了手,金贵人气恼地将擦手的棉巾丢在盆里:“真是晦气,皇后死便死了,倒由得一个娴嫔婢子出身的装起老大了,连累得我还要跟婉嫔做小伏低!”
贞淑在一旁道:“是啊,婉嫔哪配主儿叫她一声姐姐。不过是如今形势所迫,咱们不得不低头。婉嫔好歹养着咱们的阿哥呢,主儿给她几分颜面,也好让她更用心地扶持阿哥。”
金贵人想得分明,当下不过是一时激愤:“你说得不错,有永珹在,我在这宫里才有立足之地,让婉嫔养着,总好过跟着我受连累。”
“要主儿和婉嫔分说那许多,是辛苦主儿了。”
金贵人看着镜中尽显成熟风韵的一张脸,叹了口气:“那些话不过是糊弄她的,我何尝不知宫中情势今非昔比?但新任的王爷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味听从使臣之言,尽送些金银、美人来。”
贞淑安慰道:“哪一年不送美人呢?金银也是旧例了,总还要仰仗大清的。”
金贵人抚着脸笑了:“是啊,年年送李朝女来,皇上一个也没留下过,不正说明皇上还记挂着我吗?这么多年,也就出了我一个,剩下的哪有什么美人!不说贞贵妃、舒妃,那些毛丫头还不如令贵人可人儿呢,想取代我?还远着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喃喃自语:“我还有永珹、我还有儿子!总要撑着,等到世子回国,等到世子重登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