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再是黑暗的拥抱,而是灼烧。无尽的、干燥的、如同亿万玻璃碎屑摩擦着裸露神经的灼烧。秦昭的意识在一片绝对死寂的灰白中缓慢地重新凝聚,每一次思维的波动都像在滚烫的沙砾上拖动生锈的锯齿。
他“睁开”了不存在的眼睛。
视野所及,是凝固的绝望。
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沙漠。天空是同样厚重的铅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一丝云翳,只有一片均匀得令人窒息的、仿佛随时会压垮整个世界的低矮穹顶。光线不知从何处渗下,冰冷而死寂,给每一粒沙子镀上了一层毫无生气的金属光泽。沙丘起伏的线条如同巨兽僵死的脊骨,凝固在宇宙终结的那一刻。风?在这里是奢侈品。空气沉重得如同实体,每一次不存在的呼吸都吸入了干燥到极致的尘埃,带着金属锈蚀和死亡星辰灰烬的冰冷气味。
绝对的寂静。连心跳都成了遥远的幻觉。时间的概念在这里被彻底抹除,只剩下永恒的、令人疯狂的静止。
秦昭“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像一颗漂浮在灰色海洋中的尘埃,只有残存的意识在顽强的闪烁着微光。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被整个宇宙遗忘的虚无感。他想移动,但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只有胸前一点微弱的冰冷触感,如同宇宙冰棺中唯一残留的坐标,固执地提示着他存在的痕迹——那枚翡翠碎片。它沉寂着,不再释放光芒或共鸣,仅仅作为一个冰冷的锚点,将他这缕残魂钉在这片死寂的画布上。
“…叶…哲…”一个无声的念头艰难地划过意识。那被黑暗奇点吞噬前最后的景象——叶哲扭曲嘶吼的金属化身影被吸入毁灭螺旋通道——带来的并非悲伤,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冰冷的荒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最终都归于这片宇宙的坟场了吗?那个强行挤入意识、由冰冷几何构成的虚空存在——“编舟者”…它是否也在此刻,正从某个无法理解的维度,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它亲手制造的灰烬?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沙漠深处的震动,穿透了绝对的死寂,轻轻拂过秦昭的意识核心。
不是物理的震动,更像是这片凝固时空本身发出的一声…叹息。
紧接着,他“看”到了变化。
极远处,一座最为高大、轮廓如同断颈巨兽的灰色沙丘顶端,空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涟漪的中心,一粒沙尘大小的、闪烁着幽绿色的黯淡光点,如同深渊中突然睁开的恶鬼之眼,突兀地显现出来。
光点出现的瞬间,秦昭意识深处的翡翠碎片,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悸动!
那幽绿的光点并非静止。它如同拥有生命的孢子,在沙丘顶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蠕动、膨胀!随着它的膨胀,周围的灰色沙粒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排斥,无声地向四周滑落,露出下方同样死寂、但颜色更深沉的沙层。光点膨胀的速度在加快,幽绿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郁,逐渐形成一颗拳头大小的、不断搏动着的幽绿色光核!
一股微弱却带着绝对憎恨与饥饿的冰冷意念,如同无形的毒雾,开始从那搏动的光核中弥漫开来,缓慢却坚定地侵蚀着周围凝固的死寂!它所处的空间,那均匀的铅灰色开始变得浑浊、粘稠,仿佛被污染的水面!
“叶…哲?”秦昭的意识泛起冰冷的波澜。那熟悉的、源自研究所“心脏”深处的悖论恶意…是叶哲身上那团黑色物质携带的混乱核心?它竟然没有被毁灭通道彻底湮灭,反而在这片死寂的沙漠中开始了…孵化?
就在幽绿光核搏动得越来越有力,其散发的混乱意志开始扰动更大范围沙丘的瞬间——
嗡!
一道极其凝练、纯粹由冰冷逻辑构成的暗铜色光束,如同来自天外的审判之矛,毫无征兆地从秦昭意识感知之外的灰暗苍穹之上激射而下!
光束无声无息,精准得令人心悸,瞬间贯穿了那颗正在搏动膨胀的幽绿色光核!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空间被强行“矫正”、被“格式化”的恐怖景象!暗铜色光束所过之处,膨胀的幽绿光核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雪花,瞬间凝固、崩解、湮灭!那股弥漫的混乱憎恨意念如同被橡皮擦抹去,消散无踪!光束击中沙丘顶端,没有扬起一粒尘埃,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极其规整、边缘光滑如镜的圆形凹坑,坑壁呈现出非自然的绝对光滑,散发着冰冷的秩序余韵!
光束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苍穹依旧是那片死寂的铅灰。
秦昭的意识冰冷一片。是那个解析造物?它也坠入了这片沙漠?还是…更高层次的“清理程序”?这片死寂的世界,并非无主之地,而是时刻处于某种冰冷意志的…监控与消杀之下?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意识深处那枚冰冷的翡翠碎片,蔓延开来。
地表,研究所废墟之上。
昨日的惨烈崩坍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碗状陷坑。断裂的钢筋混凝土如同巨兽折断的獠牙,狰狞地刺向同样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粉尘、臭氧烧灼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锈蚀与能量过载的腥甜。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更添荒凉死寂。
几辆覆盖着厚重装甲、喷涂着黑色肃穆涂装的特殊工程车,如同钢铁甲虫般小心翼翼地停在陷坑边缘。全副武装、身着密闭防护服、头盔面罩反射着冷光的人员,正在陷坑边缘紧张地架设着复杂的探测仪器和临时防御工事。气氛凝重得如同大战前的坟场。
一辆指挥车的门无声滑开。陈佑霖走了下来。他没有穿戴臃肿的防护服,依旧是一身笔挺的黑色作战服,外面仅套了一件防尘披风。他脸色冷峻如万年寒冰,深邃的眼眸深处压抑着风暴,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末日般的废墟景象。他手中紧握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暗银色金属方匣,匣体布满无法理解的细密几何纹路,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青铜色光晕。光晕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沿着纹路流转。
一名穿着防护服、佩戴少校肩章的技术军官快步走到他身边,声音透过面罩传声器,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和难以置信:“陈局!深层扫描初步结果出来了…下面的结构…完全塌陷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能量读数极不稳定的空洞腔体!我们失去了所有深层探测器信号,包括最后一批紧急投放的‘信蜂’无人机!干扰源强度…爆表了!另外…”技术军官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恐惧,“…我们检测到…那个巨大空洞的边缘…残留着极其短暂的、强度无法想象的…时空扭曲信号!其模式…完全超出数据库记录!”
陈佑霖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陷坑中心那片最深邃的黑暗区域。手中的青铜匣子传来的温润光晕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与地底深处某种残留的波动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铁锈和血腥气的风,卷着沙尘吹过,撩起他的黑色额发,露出其下那双仿佛淬了火的眼眸。
“‘信蜂’最后传回的有效数据碎片呢?”陈佑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
“只有…不到一秒的混乱影像!”技术军官迅速操作手腕上的终端,一道模糊扭曲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两人面前。画面剧烈抖动,充斥着雪花噪点和撕裂的光影,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某种巨大的、由无数疯狂旋转的暗铜色与幽绿色几何光流构成的…螺旋通道的入口?!而在通道入口前方,似乎有两个模糊扭曲的影子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入通道深处!其中一个影子形态怪异,隐约可见金属反光和人形轮廓;另一个则更像是一团极其黯淡、不断崩解的几何光流!
画面戛然而止。
“目标个体…叶哲,捕获单元‘校准者’…信号彻底消失。”技术军官的声音艰涩,“秦昭…无生命信号反馈…也…消失了。”
“消失?”陈佑霖的嘴角扯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握着青铜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不。不是消失。”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那深不见底的陷坑,看到最深处,“是‘门’开了。代价…是半个研究所沉进了地狱。”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流转着微弱青铜光晕的方匣,匣体表面的纹路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了一些,“‘摇篮’的残骸…在下面。它在…呼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启动‘掘进者’平台。垂直通道打通后,我亲自下去。”
“陈局!下面空洞结构极不稳定!能量读数诡异!还有未知的时空扭曲残留!危险等级无法评估!”技术军官急切地阻拦。
“执行命令!”陈佑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威压,“清理所有路径障碍。我要在半小时内,站在那片废墟的核心点上。”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投向陷坑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铜匣冰冷的表面,仿佛在安抚,又仿佛在与匣中之物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研究所地底,巨大空洞腔体的边缘。
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地底死寂。如同钢铁巨兽咀嚼岩石的噪音在空旷的腔体中层层回荡。粗大的钻头带着狂暴的扭矩,喷吐着冷却液形成的浑浊水雾,正艰难地撕裂最后几米厚的、混杂着扭曲钢筋和破碎混凝土板的坚硬岩层。
陈佑霖站在临时搭建的、距离钻机数十米外的高强度合金平台上,身体随着钻机的震动微微摇晃。强劲的探照灯光束刺破平台下方的黑暗,勾勒出下方巨大空洞令人心悸的轮廓。这是一个极其不规则的巨大空间,仿佛一颗巨兽腐烂后留下的颅腔。洞壁布满了撕裂和熔融的痕迹,残留的能量如同怨灵的磷火,在碎裂的岩层缝隙间闪烁着幽绿或暗铜的微光,带来阴森诡谲的照明。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粉尘、硝烟、臭氧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源自能量核心的金属腥甜。
他手中的青铜匣子,此刻散发的光晕已经清晰可见,如同黑暗中一盏冷调的青铜古灯。光晕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匣体甚至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齿轮啮合般的咔哒声。它正指向空洞的中心区域。
“陈局!通道打通了!下面是…一片巨大的塌陷堆积物形成的平台!结构扫描显示相对稳定!”通讯器中传来技术军官紧张的声音。
“守住出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陈佑霖切断通讯,没有任何迟疑,单手抓住悬垂下来的高强度速降索,纵身跃入了平台下方的黑暗深渊!索降的速度极快,强劲的气流撕裂了他防尘披风的边缘。探照灯光束在他身边扫过,照亮下方如同地狱战场般的景象:堆积如山的混凝土残骸、扭曲断裂的巨大金属结构、无数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能量管线残骸如同怪蛇般缠绕其中…
双脚终于踏上了实地。脚下是混杂着碎石、金属碎片和凝固能量焦痕的坚硬地面。陈佑霖解开速降索扣环,动作干脆利落。他左手紧握闪烁着青铜光晕的方匣,右手从战术腰带上拔出一把造型奇特、枪身刻满符文的能量手枪,警惕地环顾四周。空洞比他想象的更大,探照灯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无尽的黑暗,只有那些残留的能量微光如同鬼火般点缀其中,营造出巨大的压迫感和未知的恐惧。
青铜匣子的咔哒声变得更加清晰,指引着他绕过几堆巨大的混凝土残骸,向着空洞中心区域深入。脚下的地面并不平坦,断裂的钢筋支棱着,随时可能让人绊倒。空气中那股金属腥甜味更加浓郁,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与悲伤的气息,如同某种庞大存在陨落后的残喘。
前行了大约五分钟。
在绕过一堵几乎垂直倒塌、布满龟裂的巨大金属墙体残骸后,陈佑霖的脚步猛地顿住!
青铜匣在他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急促的嗡鸣!匣体表面的青铜光晕暴涨,瞬间照亮了前方一片区域!
就在他前方不足十米处,一片相对平整、由巨大金属板和碎石构成的空地上——
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暗紫色微光的茧状结构,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化石,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并非完整,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甚至有部分棱面脱落,露出内部如同凝固胶质般的黑暗物质。那些曾经流转着复杂光流的棱面,此刻只剩下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黯淡流光,如同垂死生物最后的脉搏。整个茧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固感和沉重感,仿佛承载了无法想象的时空重量和毁灭创伤。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非自然的墓碑,又像一个孕育着终极恐怖的……卵。
陈佑霖那双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震惊、了然、警惕、以及一种炽热的探求欲交织在一起!他手中的青铜匣嗡鸣不止,青铜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光芒笔直地投射在巨茧之上,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呼唤。
他缓缓抬起右手,能量手枪的枪口,对准了那暗紫色巨茧的核心区域。
“原来…你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穿过千年尘埃的低语,在这死寂的地底空洞中缓缓回荡,“‘摇篮’的…最后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