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钢铁研究院贵宾室的落地窗外,细雪无声地落在古老银杏树的虬枝上。橡木长桌倒映着水晶吊灯的碎光,空气里浮动着龙井的清冽与无声的硝烟。
高育良端起白瓷杯,氤氲茶雾在镜片上蒙了层薄纱。他的现代灵魂内心的小人儿正襟危坐——这杯明前龙井的温度,恰似眼前这场冰火交织的棋局,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高书记,久仰。”黄洪涛院长将两份牛皮纸档案推过桌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吕钢的窘迫,“首钢院的规矩,一省只独家授权一家。这是铁律。”
他指尖点了点左侧档案袋上“吕州钢铁厂”的字样,牛皮纸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恕我直言,贵厂连基础改造资金都捉襟见肘,如何承接‘低温球墨铸铁’这种尖端技术?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话音未落,会议室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卷进来,吹得桌上文件哗啦作响。
民众钢铁董事长王民众裹着一件油光水滑的貂绒大衣,人未至,洪亮的嗓音已震得吊灯微晃:“黄院长!久等久等!我们民众钢铁,可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的!”
他身后两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的保镖,面无表情地将一个银色金属保险箱“咚”地一声顿在光洁如镜的会议桌上,沉重的声响让石红杏面前的茶杯都轻轻一颤。
王民众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高育良敞开口的公文包里露出的那半截支票。
他肥厚的手指带着几分炫耀,敲了敲冰冷的保险箱外壳,金戒指在灯光下晃眼:“哟,高书记,您这张票子怎么还缺个角儿?该不会是路上让风刮跑了一半吧?”
他咧开嘴,露出一颗醒目的金牙,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不像我们,五百万现钞!随时开箱,请黄院长验货!咱玩的就是一个实在!”吕钢厂,和我争,不自量力!
石红杏攥着钢笔的指节瞬间绷紧发白,周为民臂上缠着的绷带,隐隐透出的暗红色血迹似乎更深了些,随着他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
高育良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发出低沉的轻笑。他不疾不徐地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素净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动作从容得像在打理一件艺术品。
“王总真会说笑,”他温润的声音在略显紧张的气氛里格外清晰,“不过您这五百万现钞——”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清亮如寒潭映月,直直看向主位上的黄洪涛,“黄院长,根据财政部、科技部联合发布的《国有科技成果转化税收优惠管理办法》第十七条明文规定:民营企业受让中央级事业单位持有的国有科技成果,需额外缴纳30%的调节金。”
他变戏法般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盖着鲜红部委印章的红头文件,轻轻推到黄洪涛面前,“白纸黑字。您确定要替汉东省税务局创收这一百多万?这份‘功劳’,吕钢可不敢掠美。”
王民众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冻住,像一张僵硬的面具。他身后的律师脸色骤变,手忙脚乱地翻开硕大的真皮公文包,纸张被翻得哗啦作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高育良温声补刀,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文件是今年新规,刚实施三个月,王总的法务团队想必还没来得及更新知识库。而吕钢厂——”
他的指尖精准地落在文件上加粗的豁免条款上,“作为汉东省混合所有制改革首批试点企业,经省政府特批,全额免征此项调节金。合规性,是合作的第一块基石,您说呢,黄院长?”
投影幕“嗡”地一声亮起,冷白的光驱散了室内的几分沉郁。民众钢铁精心制作的宣传片开始播放:崭新的连铸生产线如同银色的巨龙,在柔和的背景音乐中流淌着金属的冷光,锃亮的机械臂在充满未来感的电子乐中行云流水般舞动,精准地抓取、放置,充满力量和效率的美感。
“只要技术到位,配套资金充足,三个月内保证投产!”
王民众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唾沫星子甚至溅到了光洁的桌面上,他挥舞着粗短的手臂,志在必得的豪气几乎要冲破屋顶,“黄院长,跟我们合作,效率就是金钱!时间就是市场!”
画面陡然切换!没有过渡,没有缓冲!焦黑、扭曲、如同末日废墟般的吕钢厂区航拍图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断裂的龙门吊像被斩首的钢铁巨兽,颓然倾倒在雪地里,锈迹斑斑;积雪覆盖着扭曲变形的管道和倒塌的厂房骨架,一片死寂的惨白中透着刺骨的荒凉。
镜头猛地推进,聚焦在厂区深处一面斑驳脱落的荣誉墙上。一只布满老茧、树皮般皲裂的手正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个蒙尘的玻璃罩——里面静静躺着一座奖杯,底座上镌刻的字迹已有些模糊:“1982年首都钢铁研究院援建功臣集体奖”。
“技术转让给民众钢铁,是锦上添花。”高育良的声音像是一块被投入冰水的淬火钢锭,瞬间穿透了宣传片残留的激昂电子乐,冷冽而沉重。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张震撼人心的俯拍照片上:几千名穿着厚重黑棉袄的工人,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静坐在茫茫雪野之中,他们的身影在广角镜头下,竟然凝结成一个巨大而悲怆的汉字——“救”!每一个像素点都透着无声的呐喊和绝望的坚守。
“给吕钢厂——”他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暂停键,画面边缘,一位老工人眼角浑浊的泪光被放大到极致,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水在屏幕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是给上万个家庭濒临破碎的脊梁骨,重新撑起一片天!是雪中送炭!黄院长,你说呢?”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旁听席传来。白发如银、身形清瘦的刘老院士,手中的黄杨木拐杖重重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黄洪涛,声音带着久远岁月沉淀下的沙哑与痛心:“小黄!八二年!八二年援建吕钢的档案还在资料室里落灰吧?张铁柱!王大锤!那批跟着我啃窝头睡工棚的徒弟们…他们用命垒起来的厂子,就…就这么完了?!”
“刘老!”一直沉默压抑的周为民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剧烈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
他顾不上这些,用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掏出手机,说道:“我师父!张铁柱!肺癌晚期躺在医院里插着管!他…他抓着我的手说…说当年您手把手教他看炉膛里钢花的颜色辨温度!他后来教会了全厂!他说…他没丢您的人!”他手指哆嗦着点开一段视频,将音量调到最大——
惨白的病房背景里,氧气面罩下,一张枯槁如纸的脸费力地转向镜头,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枯瘦的、布满针眼和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来,似乎想抓住什么。
嘶哑、断续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的声音从氧气面罩下艰难地挤出,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告…告诉刘老…吕…吕钢的魂…没散!我们…没…没给您丢脸!救…救救它…”视频的背景墙上,一幅颜色褪尽、边缘卷曲的旧横幅依稀可辨:“誓与钢厂共存亡”!
满室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黄洪涛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濒死的、却写满不甘与哀求的脸,又看向视频背景里那幅褪色的横幅,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闪烁着。
王民众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突然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上,昂贵的实木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刺耳的噪音打破了沉寂。“演!接着演!”
他指着周为民和高育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当这儿是横店影视城呢?!拍苦情戏给谁看?!黄院长是搞技术的!不是搞慈善的!”
“够了!”黄洪涛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王民众的叫嚣。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指尖重重地点在民众钢铁那份厚厚的、装帧精美的验资报告上。
“王总说得对,情怀填不饱肚子,眼泪也点不着炼钢炉。首钢院的技术转让,最终看的是实力、是保障、是白纸黑字的契约精神。五百万真金白银的评估预付款,是合作的敲门砖,也是诚意的试金石。它现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民众带来的保险箱,“就在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高育良身上,空气再次绷紧。
高育良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他微微倾身,从那个不起眼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半张支票。参差不齐的裂痕横贯票面,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票面边缘,几处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渍(沾上了周为民的少量血迹),在明亮的顶灯下显得格外刺目,宛如大地上干涸的河床,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惨烈。
他将这半张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片,轻轻推过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桌面。支票滑行着,最终停在黄洪涛摊开的手掌边缘,那点未干透的、来自周为民伤臂的暗红血渍,在黄洪涛干净的手掌皮肤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这张500万的支票,是龙腾集团的,他们说可以垫付500万评估费,但要求取得将来吕钢厂的独家铁矿石供应权,以及独家特种钢铁的经销权,这种条款,吕钢厂能答应吗?这钱,能收吗?当然不能,吕钢厂的命运要掌握在吕钢厂工人的手里,而不是资本的手里!我将支票一撕两半!”
“这是上万名吕钢工人,用他们刚领的工资,凑出来的,”高育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一百二十万元。这是支票!”
他报出了数字,目光坦荡地迎向黄洪涛审视的眼睛,“它代表着吕钢人砸锅卖铁也要活下去的决心!余款,以及后续的合作,按此方案进行——”
他手腕一抖,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雪白方案书哗啦一声在桌面上铺开,发出清脆的声响,“技术评估费五百万,签约生效后十日内,余款由吕州市财政专户支付,绝不拖欠!而四千万元技术转让费——”
他的笔尖在方案书上利落地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指向核心条款,“将全额转化为首钢院在吕州钢铁厂混合所有制改革完成后的新公司股权,占股比例8%!”
“空手套白狼!”王民众的金牙咬得咯吱作响,肥硕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高育良的鼻尖上,“画个大饼就想骗技术?黄院长!您可千万别上当!他们连五百万都拿不出现金,拿什么保证后面的四千万技术转让费?拿什么保证你的股份不是一堆废纸?!现在,我决定,技术转让费提高到5000万元,签了合同,马上一次姓付清!”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首钢院几位技术骨干交换着怀疑的眼神。
“《国有企业混合所有制改革操作指引》,第四章,第十一条,第二款。”
高育良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将每一个条款序号念出。他从容地翻开那份厚重的政策汇编文件,铅印的黑色字体在灯光下泛着不容置疑的冷光。
“明确允许以科技成果作价出资,参与国有企业混合所有制改革。流程合规,政策支持。”
他忽然侧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气急败坏的王民众,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洞察意味的弧度,“王总口口声声要付五千万技术转让费,豪气干云。那么,您是否仔细计算过,首钢院在收到您这笔‘豪爽’技术转让费,需要依法缴纳多少企业所得税?”
他手中的钢笔尖精准地落在方案书后附的税务计算栏,在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上划出一个血红的圈,“根据现行税法,加上地方附加,综合税负接近30%!也就是说,您慷慨付出的五千万,首钢院实际能拿到手的,也只是四千万多一点!”
“你!你胡扯!”王民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的律师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翻着厚厚的税法汇编,额头的汗珠大颗滚落。
高育良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神色变幻不定的黄洪涛,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却带着更深沉的力量:“黄院长,一次性的5000万技术转让费,看似丰厚,但是一次性的买卖,是冰冷的数字。”
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这份疲惫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真实而沉重。“而技术入股,则是共担风险,共享未来,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百年根基。”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那醒目的8%持股比例上,“按去年特种钢行业上市公司的平均利润率计算,您这8%的股权,每年带来的分红收益,保守估计在三千五百万至四千万之间,而且是税后的收益!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沉静下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目光扫过视频里病床上的老人,扫过照片里雪地中静坐的工人。
“当吕钢的烟囱重新冒出象征生机的白烟,当崭新的钢材再次从这里运往全国各地,首钢院的名字,将与吕钢浴火重生的传奇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份深入人心的技术品牌价值,这份在上万名工人和无数家庭心中种下的感激与信赖,这份‘中国钢铁工业良心’的声誉红利——”他微微停顿,目光灼灼,“您说,它值多少个亿?是冰冷的五千万能买到的吗?”
钢笔尖刺破纸页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如同惊雷炸响!
“签好了!”黄洪涛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那半张带着血渍的支票,像是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他几乎是将其狠狠地按在了那份墨迹未干的合作意向书上!随即,他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越过宽大的桌面,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高育良的手。
那手掌滚烫,带着一种决绝的温度,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高书记!这只能下金蛋的母鸡,我们首钢院——养定了!评估团,明早就出发,开赴吕钢!”
返程的列车向着吕州方向疾驰。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在车窗上拉成一条条流动的彩线。
周为民靠在柔软的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合作意向书,指腹一遍遍抚过封面上鲜红的首钢院公章印迹。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稍稍松懈,巨大的疲惫感涌上来,但臂上的伤口又传来阵阵刺痛。他侧过头,看着身旁闭目养神的高育良,窗外的流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高书记,”周为民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评估团明天就到了,十天内…市财政真能挤出那四百万?”
几乎同时,高育良放在小桌板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嗡嗡地震动起来。他缓缓睁开眼,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高小琴”的名字。他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高书记,恭喜啊。”高小琴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慵懒磁性又隐含锋芒的嗓音,如同上好的丝绸般滑入耳中,“听说您在首钢院,用我们龙腾‘赞助’的半张支票,加上一张巧舌如簧的嘴,硬是赌上了吕钢8%的未来?真是好魄力,好手段。”
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像羽毛搔刮着神经,“巧得很呢,我这边刚好认识几位对‘困境反转’的钢铁厂特别感兴趣的风投资本。他们手头的热钱,正愁找不到有‘故事’的好项目。我们龙腾集团也很有诚意,您看,要不要…”
高育良说道:“高总的好意,心领了,这事,等我回到吕州再说!”
高育良,周卫民等人,回到吕钢厂里,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
突然间,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汗味的工厂气息。来人穿着沾满油污和灰渍的深蓝色工装,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上。
“高…高书记!”老汉抬起一张沟壑纵横、布满煤灰和冻疮的脸,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制旧饭盒,那饭盒边缘被油污蹭得发亮。他用尽全身力气掀开盒盖——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一沓沓用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但明显新旧不一的人民币!
“厂里…厂里的广播刚说…说…说咱们工人也能入股?”老汉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敢置信的希冀,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饭盒里冰冷的硬币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我…我老王攒了一辈子…棺材本…都在这里!求…求您收下!给…给咱工人一个盼头…行吗?”
高育良缓缓站起身,俯下腰,伸出双手,稳稳地扶住老汉颤抖的、几乎冻僵的双臂。掌心传来那龟裂手背上冰凉的泪水和粗糙如砂纸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