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许家引那声“说!”的怒喝,如同惊雷在长条桌上方炸开,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更震得他们心脏狂跳。水晶吊灯的光芒冷白地洒在每个人或苍白、或涨红、或僵硬的面孔上,将那份猝不及防被逼到角落的窘迫与恐惧,照得无所遁形。
许家引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一下拍桌,震得他手掌发麻,但更疼的是心里。 他从未用如此暴戾、近乎失态的方式对待过这些核心高层。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个描绘蓝图、激发斗志、用不容置疑的自信带领大家冲锋的领袖。此刻的逼问,不仅是在逼迫下属,更是在逼迫他自己,去亲手撕开那层由辉煌业绩、宏大叙事和集体狂热共同编织的华丽帷幕,直面后面可能一片狼藉的真相。这种自我颠覆带来的痛苦和恐慌,几乎让他窒息,但他知道,不能再逃避了。高育良那句“沙滩城堡”的比喻,像噩梦般缠绕着他。
长久的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和个别人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谁都知道,第一个说真话的人,可能要承担“动摇军心”、“散布悲观情绪”的罪名,甚至可能成为老板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夏海均作为会议召集者和仅次于许家引的二号人物,深知此刻僵局的危险性。他深吸一口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还算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紧绷:
“许主席,各位同事,”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回到许家引身上,“这份报告的数据,虽然来源和统计口径我们还不完全清楚,但它反映出的几个趋势性问题,比如债务规模的增长速度、部分项目沉淀对现金流的占用、以及诉讼纠纷的上升,这些……与我们内部掌握的一些情况,确实存在……值得警惕的关联性。”
他选择了相对客观、谨慎的措辞,既呼应了许家引的要求,又没有把话说死,给所有人都留了点余地,也给自己留了退路。他心中焦虑万分:必须有人把话题引向实质讨论,否则这场会就白开了,但如何把握这个度,不引火烧身,太难了。
财务总监刘明在夏海均的铺垫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许主席,夏总说得对……从公开报表和内部管理报表来看,我们的有息负债总额,近三年复合增长率确实超过了销售回款和核心利润的增长率。主要是为了支撑全国布局和项目拓展,融资规模比较大。利息支出……已经成为一项沉重的固定成本。”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风险巨大”这样的字眼,只陈述“事实”。
分管投资拿地的副总裁王健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是许家引激进扩张策略最坚定的执行者之一,也是过去几年风光无限的功臣。他皱了皱眉,带着惯有的、开疆拓土者的豪气道:“许主席,负债是发展的杠杆,这在我们行业是共识!没有当年的高负债、高杠杆,哪有我们桓大今天的规模和地位?现在市场虽有波动,但基本面是好的,中心城市的核心地块依然是稀缺资源。如果我们现在收缩,停止拿地,甚至卖地,岂不是把未来的增长空间拱手让人?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竞争对手,恐怕要笑掉大牙!”
他这番话,代表了很大一部分高管的真实想法,也是桓大过去成功路径依赖的典型体现。 他们习惯了在债务和规模的快车道上狂奔,认为只要车不停,问题就不会爆发,甚至可以在奔跑中自然消化。
运营管理中心总经理李芳,一位四十多岁、作风严谨的女高管,此时却忍不住了。她负责全国项目的工程进度和成本管控,对一线情况最为了解。她早就对集团盲目追求速度、忽视项目质量和现金流健康感到忧心忡忡,但人微言轻,一直不敢直言。 此刻见许家引似乎真有听取意见的意思,压抑已久的情绪和职业责任感冲破了恐惧:
“王总,杠杆是要有,但不能无限度!”李芳的声音有些激动,她翻开自己带来的厚厚一沓内部简报,“我这里有一线报上来的数据!截至上月底,全国范围内,进度严重滞后(超过计划节点三个月以上)、因各种原因处于半停工或事实停工状态的项目,已经达到了37个!这些项目就像一个个只进不出的黑洞,占压着巨额资金,每个月还要支付庞大的财务费用和基本维护成本!更不用说那些因为赶工期、降成本而引发的质量投诉和潜在安全隐患!我们很多项目的真实利润率,远没有报表上那么好看!前端疯狂融资拿地,中端管理粗放、成本失控,后端销售承压、回款缓慢……这个模式,真的能一直转下去吗?”
她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37个停滞项目!这个数字比高育良报告中估算的还要触目惊心!不少高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们知道有问题,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
王健脸色一变,立刻反驳:“李总!你这话太危言耸听了!哪个大公司没有几个难啃的项目?市场有起伏很正常!我们要看主流,看大局!不能因为少数项目的问题,就否定我们整体的战略!”
“少数?”李芳毫不退让,将简报推向桌子中央,“王总可以看看,这37个项目的总投金额占我们全年新开工项目总投资的比例是多少?占压的资金总额又是多少?这还能叫‘少数’吗?这已经是足以影响集团现金流安全的‘多数’了!大局?如果现金流断了,还有什么大局?”
会议室内顿时充满了火药味,支持和反对的声浪开始碰撞。有人支持王健,认为不能因噎废食,有人暗自赞同李芳,觉得问题已积重难返。争吵声、辩解声、数据引用声混杂在一起,原本凝重的会议变成了混乱的辩论场。
许家引没有制止,他面色铁青地听着,看着。 眼前这场混乱的争吵,恰恰印证了高育良的论断——桓大的内部管理远非铁板一块,很多问题早已存在,只是被高速增长的幻象和“不许说不”的文化压制住了。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 这些争吵的高管,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肱股之臣,如今却在为什么是对的路线而激烈争执,这说明什么?说明连他最核心的团队,对未来的方向都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分歧!而他这个舵手,竟然也第一次如此迷茫。
“够了!”许家引终于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所有人立刻噤声,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
许家引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他环视着每一张或激动、或惶恐、或不服、或期待的脸,一字一句,声音沙哑而沉重:
“吵?吵能解决问题吗?互相指责,能让我们桓大活下去吗?”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力量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今天把大家紧急叫来,不是来听你们吵架,也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是因为,我们桓大,真的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他拿起那份高育良的报告,又指了指李芳面前那叠厚厚的简报,最后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城市景象,语气复杂莫名:
“一条路,是我们习惯的,王总主张的,继续高歌猛进,加大杠杆,扩张规模,用更大的故事,去掩盖可能存在的问题,去博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条路,我们走了很多年,很熟悉,也取得过辉煌。”
“另一条路……”他收回目光,看向众人,眼神变得极其锐利,“是收缩,是减债,是壮士断腕,是把那些趴着吃钱的项目处理掉,是集中所有力量确保已经卖出去的房子能盖好、能交付,是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甚至可能要卖掉一些我们曾经视若珍宝的资产……这条路,很痛,很难看,会被人嘲笑,会让外界怀疑我们是不是不行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残酷的问题:
“现在,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现在是决定公司生死存亡的时候。我许家引,作为董事长,我需要知道,在座各位,我们桓大的核心管理层,面对这两条路,你们怎么看?我们到底该往哪里走?”
他将这个无比沉重的选择题,抛给了整个团队,也抛给了自己。 他心中充满了矛盾。情感上,他无法接受自己一手打造的帝国转向“保守”和“退缩”,那几乎等于否定他前半生的所有成就;但理智和高育良那血淋淋的警告,又让他对第一条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左右为难,备受煎熬。 这种将决策压力部分分担出去的姿态,在他职业生涯中几乎是第一次。这也让在场所有高管都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不一样了。那个永远自信、永远知道答案的许主席,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挣扎。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恐惧和回避,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痛苦的思考。每个人都低下了头,在心中权衡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以及自己在这条船上的命运。
许家引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知道,无论最终选择哪条路,都必将伴随着剧烈的阵痛和难以预测的风险。而留给桓大和他自己犹豫、权衡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
窗外,阳光正好,会议室内的阴云却愈发浓重,压在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