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窗外庭院里的树木早已穿上了银装。
白雪压枝朔风寒。
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厢房内,炭火悠悠,暖意融融。
乌山静坐在蒲团上,身形如磐石般稳定,只是眉宇间笼罩着浓浓的担忧。
施法那日,佛子南风离开前告诉他,若是三个半月内墨少源无法破梦而醒,天心将陷入长达千百年的沉眠。
乌山虽不知天心为何会陷入沉眠,但佛子那无比郑重的神情让他不得不心下担忧。
而如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半月了。
他忽然有点担心,若天心陷入沉睡,那天阙……师尊可还能拿到?
师尊更挂心天阙,还是更担心天心?
一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再次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墨少源苍白的脸上。
“噗!”
一声压抑不住的喷涌声打破了寂静。
墨少源上身猛地一翻,眼睛尚未睁开,一大口浓稠的淤血已从口中吐出,溅落在床榻前的地上,触目惊心。
他猛然睁开眼,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眼神却不再是地窖里的空洞与惊恐,而是充满了震惊与悲痛,以及劫后余生般的清明!
几乎同时,一旁软榻上的天心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她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迷茫,旋即又迅速聚焦,恢复清明,眼眸深处是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感受着识海中忽然亮起的墨青色光点,释然一笑。
终于不用陷入沉睡了。
守在门外廊下的家丁正打着瞌睡,猛然听到屋内传来如此骇人的动静,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透过门缝隐约看到墨少源窗边触目惊心的血迹,吓得魂飞魄散!
“不、不好了!少爷……少爷他吐血了!!”家丁声音惊恐,连滚带爬地朝着前院主屋狂奔去报信。
而就在天心睁眼的刹那,乌山的松气声以及一道细微的破空声与家丁的惊呼同时响起。
嗖!
一清蓝、一月白、一幽紫,三道身影如风般掠至,连带着屋外的寒风也带进来几分,风中萦绕着丝丝檀香与淡淡竹香。
那抹清蓝的身影刚一出现,便猛然扑向天心,稚嫩的声音中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主人!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白月的小脸用力地在天心怀里蹭着,两人的白发交织,仿佛在无声地彼此安慰。
天心抬手揉了揉白月的小脑袋,声音轻柔中带着点沙哑:“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南风依旧是那副悲悯平和的模样,但出现的速度之快,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从未被人察觉。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天心身上,仔细打量确认她无碍后,才看向一旁的墨少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伏月依旧紫袍着身,手执折扇,脸上的惊喜焦灼一闪而过,视线落在天心身上,见到她眸中释然的笑意,唇角也随即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在天心入梦的第四天,他便到了。
他从佛子南风口中得知,天心或许有望从墨少源身上得到新的力量,如此也就不会陷入沉眠了。
他便日夜祈祷,希望墨家小子不要如他一般不争气,否则……他定不会放过他……
那日,看着天心恬静的睡颜,他其实是愧疚的。
天心说她需要他救,可她又未明言该如何救。
伏月只能从她提出的条件和只言片语中猜测,或许是需要通过他放下心中的恶来获取某种奇异的力量。
可他心中的恶积累了上百年,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眼瞧着距离天心即将陷入彻底沉眠已不足十日,伏月的心日夜煎熬,怪自己救不了她,也怪这世间从不善待他。
恶念未减反增。
现在看到天心眼中的释然,他知道,她成功了。
那她……是不是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劝他向善了……
乌山缓缓起身,看向墨少源,平静地问:“墨公子,感觉如何?”
墨少源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动静,他怔怔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微微颤抖的指尖,又猛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否是真实的。
梦中最后那震撼灵魂的咆哮,以及心儿最后消散的身影,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怔愣许久才缓缓坐起身,恰在此时,厢房外传来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源儿!我的源儿怎么了?!”
墨夫人几乎是哭喊着被丫鬟搀扶着冲进来的,墨庄主紧随其后,脸色煞白,脚步虚浮。
当他们冲进房间,看到眼前的景象时,瞬间呆立当场,满腹的惊恐和疑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预想中儿子濒死的场面并未出现。
相反,那个在地窖里蜷缩了数年,如同惊弓之鸟般瘦骨嶙峋的儿子,此刻竟然自己坐直了身体!
他虽然嘴角沾着血迹,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
那眼神完全不同了!
他们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却被南风用眼神制止,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墨少源完全没有注意到冲进来的父母,也没有在意屋内的其他人。
他虽然坐起来了,却是依旧怔怔地看着自己双手,目光复杂,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具身躯。
随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乌山,越过父母,首先落在了天心身上。
他看着那头银发,看着那双熟悉的的眼睛,梦中“心儿”的形象与现实中的女子缓缓重叠。
他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着,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从床上滚落在地。
他挣脱了母亲下意识伸来搀扶的手,朝着天心的方向,无比郑重地俯身叩首下去。
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是谁将他从那个自我禁锢的无间地狱里,拉了回来。
天心淡然一笑,起身牵着白月向门外走去。
身后,庄主夫妇感激涕零,纷纷俯首,语无伦次:“多谢神医,多谢仙师,谢谢谢谢……”
他们一边口中道谢,一边抱住仍深深俯首在地的墨少源,喜极而泣。
乌山、南风、伏月,三人依次静静地跟在天心身后,离开了厢房。
临出门前,伏月回首望了一眼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影,眸底晦暗不明。
是夜,当庄主夫妇带着重礼踏进客院时,院内唯有洒扫的丫鬟仆从。
一名丫鬟正从天心曾住过的房内快步走出,手中捏着一张绣帕,绣帕一角绣着一只正破茧而出的蝴蝶,栩栩如生。
墨庄主接过绣帕,那上面的字迹熟悉得令他再次热泪盈眶:
「茧破矣,可见天地?
痛存之,可铭生死?
前路迢迢,莫负清风,莫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