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继续道:
“就像这溪水,它流它的,不是因为谁喜欢看,它才流。它只是……不得不流。”
良久,就在天心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一个极其好听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姑娘高见。只是这世上,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溪流。流不动,也得流。”
就像……前面的溪流如果哪一天不想流了,可它根本停不下来,后面的溪流只会源源不断的涌来,推着它不停前行。
即使它早已精疲力尽,可它却毫无办法。
跳出去是身死,留下来是心死。
“是啊,”天心应道,语气平淡,“但总得找找,是哪块石头堵着了,或者……自己究竟想往哪儿流。总不能一直在一个打着旋儿的泥潭里空转,还骗自己说流得很欢快吧?”
云笑天猛地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天心。
他的眼神锐利了一瞬,随即又迅速被那潭死水般的空洞覆盖。
“你是谁?”
“一个路人,”天心迎着他的目光,“看你笑得比哭还累,有点好奇。”
云笑天无神的目光凝视天心一眼,转回头,再未言语。
几次不咸不淡的接触后,天心发现云笑天的心理防线极重。
他早已习惯了用那副夸张的笑脸面具应对一切,任何试图触及内心的行为都会被他用插科打诨或彻底的沉默挡回来。
这时,天心想起了始终跟在后面的伏月。
这两个男人,一个笑得浮夸而空洞,一个笑得妖冶而疏离,本质上,都是在用“笑”作为隔绝世界的面具。
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忘忧谷喧闹的市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天心正看似随意地在一个卖竹编小玩意儿的摊位前流连,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不远处那个同样“随意”闲逛的紫色身影——伏月。
果然,不过片刻,伏月那独特的气质和惊为天人的容貌,便如同磁石般吸引了一位前来谷中游玩的、衣着鲜亮的富家小姐。
他斜倚在一棵老槐树下,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慵懒却自带钩子,三言两语间,便逗得那姑娘掩口轻笑,面泛红霞,眼中尽是迷醉之色。
天心目光微转,恰好看见云笑天卸了台妆,穿着一身半旧灰布长衫,神情麻木地从戏班子后台的小门出来,似乎是想去买些吃食。
她立刻快步上前,看似巧合地拦在了他面前。
天心脸上带着微微的惊喜:
“云大家,正巧遇上您了!方才我看那边有位公子,与人言谈的风仪甚是有趣,仿佛也是梨园行家?我见识浅薄,看不太明白,您能否帮我品鉴一二?”
她语气恳切,仿佛真的只是虚心求教。
云笑天此刻只想避开人群,本想含糊推辞,但天心所指的方向正好是他返回住处的必经之路,且她态度自然,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只得抬起那双空洞的眼,敷衍地朝着天心所指的方向瞥去。
这一瞥,正好看见伏月微微倾身,靠近那位小姐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引得对方娇嗔地轻捶了他一下,笑声如银铃般荡开。
伏月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眸中流光溢彩,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魅力无边、正与佳人相谈甚欢的翩翩公子。
天心的声音在云笑天耳边响起,平静无波,却像一根细针:
“你看他笑得多好看,多容易让人喜欢。一言一笑,皆如精心描摹的画皮,恰到好处,惑人心魄。”
云笑天沉默地看着。
同为以“悦人”为业者,他比那富家小姐更能看出门道。
那紫衣公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角度、每一句语调的起伏,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完美得无可挑剔,是一种极高明的表演。
就在这时,天心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穿透市集的嘈杂,落入云笑天耳中,也飘向了不远处的伏月:
“就是看久了,有点凉飕飕的。跟你台上那种热热闹闹、能把场子都点燃的笑,倒是异曲同工——都挺费劲的。只不过,一个冷得像是冬夜的月亮,一个热得像是……烧过头的炭火。”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笑天只觉得仿佛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天心,又倏地转向紫衣公子。
他看到,紫衣公子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狐狸眼深处,掠过一丝愕然与狼狈。
但那目光投向眼前姑娘时,其中却并无真正的寒意,反而更像是一种被在意之人骤然揭短的窘迫与无奈。
伏月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慵懒的调子,尾音却带上了紧绷,像是琴弦被不经意拨动后的余颤:
“心儿,拿我做比较,可是要收费的。毕竟……”
他目光转向云笑天,那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疏离与漠视:
“货比货,才知优劣,不是吗?”
这话语带双关,既回应了天心,也将云笑天拖下了水,暗示着两人都是在“卖笑”的货品。
云笑天脸色瞬间苍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伏月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最深的自卑与痛苦之中。
然而,天心却仿佛没听出其中的讽刺,反而挑眉看向伏月,顺着他的话反将一军:
“哦?那你这笑,是论斤卖还是按次收费?看起来成本不低,得耗费不少心神来维持吧?不像真正的开心,是从心里冒出来,不值钱,却也最省力。”
伏月:“……”
他被天心这直白又“无知”的问法噎得一时语塞。
他从未遇到过有人能如此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拆他的台!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天心,像是想生气,又觉得无奈,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声带着点认命意味的冷笑,以及一个微微别开视线的动作,竟显得有些吃瘪和弱势。
他对着天心,早已无法真正冷起心肠。
云笑天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看着伏月那在天心面前显露出的窘迫与无可奈何,再回想自己每日在台上声嘶力竭、用尽全身力气去表演的“欢喜”,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