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入秋后，连日下雨，一日见一日的冷下去。
这一日，阳光正好。
家中有老弱的，都被推出来晒太阳。
姜老夫人这些日子养病，昏沉了许久，今日因为天气暖，也难得有精神了点，嬷嬷们在院儿里阳光最好的地方，摆上矮榻，扶她出来卧。
宋济仁却伸手推去上来搀扶的嬷嬷们，自己一个人扶着老太太双臂，倒退着走在她身前，一步一步带着她出门。
姜老夫人瞧着眼前这个服侍她时小心翼翼、尽心尽力的蠢儿子，叹了口气。
“硬是蛟龙生了个闷墩儿。”
老太太已经许久不说蜀话了。
宋济仁抬头，不太听的明白，但瞧母亲身边两个老嬷嬷嘴角憋着的笑，便知闷墩儿不是什么好词。
他头低下，不说话，一味只是扶着老太太出来，安置在矮榻上，给她把被子盖好。
“你媳妇这个人，要强，也有趣。”
老太太躺下，闭眼晒着太阳，脑海里回忆起郑夫人小时候的模样。
“你岳丈的几个孩子都没长大就夭折了，四十多岁生了孝真，当个宝贝，生怕他死了后继无人。虽后来生了你媳妇，到底是女孩儿，不及儿子金贵。一家从上到下，从小到大，眼睛都盯在孝真身上，望子成龙，你媳妇虽没饿着，却也没人把她放在心上，奈何她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呐。她偏要人家看见，事事做的出挑，比男孩子还要强，书读的呀，比孝真好的多。只是可惜了。”
姜老夫人淡淡叹了一句，并无惋惜，甚至带点意味深长的嘲弄。
“羊就是羊，再怎么做样子，努力学着狼吃肉，努力挤到狼群来，也不是狼。她一辈子学人家，想成为别人，有个模子给她学，她仿佛做的还不错。可这模子没了，让她自己去做，便要显形了，一件做不成。从她当初带着你跟我闹脾气，非要送彭玉书进宫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成气候。”
宋济仁不肯赞同。
只有他看的到，夫人已经竭尽全力了。
搞砸事情的是他。
“若都要活成娘这样，世上还有人吗？”
“哟，丞相大人好大的脾气，拐着弯儿骂我不是人呢。”
宋济仁不敢看她，却也并不服气。
“您乐意杀谁，乐意毁谁，我都不介意，可霏儿是咱们自己的孩子，当初送彭玉书进去有什么错？难道要对霏儿坐视不理？”
姜老夫人哼笑：“你别把霏儿这笔账算我头上，当初是你媳妇非要送她进宫，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在学我。她想学着怎样心狠手辣，想学着怎样布局，怎样掌权，是她把霏儿当了棋。”
宋济仁刚想怼一句‘那您为什么不拦着’？
话到嘴边，恍然想起，郑夫人送宋云霏进宫的那段时间，恰如这几个月，老太太病着，内外大小事第一次彻底放权给郑夫人管。
而当时宫里屡次传出李延连续召幸齐贤妃的消息，外面都在猜测要封齐贤妃为皇后，郑夫人当机立断，送了宋云霏进宫，让郑孝真和宋济仁纠集百官逼迫皇帝封她为贵妃，老太太病刚好了一些，婆媳两人就去了齐家和明家明里暗里的威胁、劝退。
这件事，不能说办的不漂亮。
李延差点就有机会了。
若非郑夫人在私底下的一番运作，让齐贤妃不敢再进一步，或许二皇子早就被立为太子，朝中格局亦会随之无法挽回。
宋济仁一辈子聪明了一次，就是此时此刻，他忽然在想，母亲当初是不是故意病的？母亲现在是不是也在装病？
她是不是总在这种时候，把媳妇推出去做恶人呢？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换作以前他不会信母亲这样狠毒，可现在经历过这一切，宋济仁已经不心存幻想。
他盯着母亲，盯了许久。
“娘，您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郁擎……是你派去杭州的？宫氏，是你下令诛杀的？是不是？就连把稷业送去郑家，也是你想让淑仪去？”
想到这种可能性，宋济仁连连倒退几步，抓紧自己发抖的手臂，惊悚到了极点。
“这都怪你。”姜老夫人静静看着他：“倘或你听你兄长的话，下山之后就和公台一起夺了孝真的权，让他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去种地，他们一家子如今不还能好好团聚？你的一次犹豫，给了郑氏喘息之机，他们和宫氏打算联手造我们的反呢！我不快刀斩乱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郑孝真带宫氏一起投诚于皇帝？！你连老家都不要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郑夫人在瑶光殿磕头的事，姜老夫人怒从心起，撑着身子从矮榻上起身，指着宋济仁怒骂。
“最愚蠢的是！你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真正的对手是谁！被人家拿捏在手里肆意玩弄，自相残杀，越陷越深！”
动了怒，姜老夫人忽然重心不稳，重重倒在床上，捂着心口。
宋济仁本能的伸了伸手想过去扶，却又因为心中方才那股子腾升的悚然而却步。
嬷嬷们紧张的上前，拿出药丸喂给姜老夫人，哭道：“老爷！你就别惹老太太动怒了，她本该歇着的！却为了你们那摊子事一直劳心费神，汤药喝一半吐一半，睡觉总是梦魇，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眼看天儿越来越冷了，更不好养。”
“对，她本该歇着的！”
宋济仁也不知道哪里的勇气，或许是情绪错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在动怒，还是恐慌？他不知，只是这样怒吼了一声。
“她歇着你早就死了。”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熟悉的、冷酷的声音。
宋济仁猛地回头，对上郁擎冰冷的眼睛。
“你怎知？她不管，宋家也一样转！”
“是吗？”
郁擎淡淡回应，向前两步，走到他身旁，低头的瞬间，头发上沾染的血腥气便涌入了宋济仁的鼻腔。
“老太太没给你们机会？可是，你们都办砸了，不是吗？”
郁擎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宋济仁，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比任何嘲讽的神情都更讽刺，更不屑。
宋济仁冲他扬起了拳头，被郁擎轻易握住，不得动弹半分。
郁擎掌控着力道，既让他疼，又不让他受伤。
郁擎轻轻摇了摇头：“老爷，不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