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和李如月相视一眼,双双垂眸,若无其事。
烟花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两人。
火炉里的火噼啪作响。
沉寂片刻,李如月轻轻握拳,用关节敲了敲桌面,孙福通和顺子立刻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明日带监察司的人去一趟郑家,告诉郑大人,他丢丝绸的那件事,江南有人举报,这些人呢,闹着要告御状,告他郑孝真走私之罪,这件事如果父皇知道了,他别说做丞相,家里有多少家底,都得吐出来。话,说到这,说明白,起身就走。”
孙福通骇然,一字一句听的非常认真。
“奴才就走?”
“嗯,他必来阻拦,不过你不要逗留,就告诉他,这件事儿太大,你管不了,这是欺君,你哪能替他欺君呐?”
孙福通连连点头,已经想好明天要怎么表演了。
李如月舒展开手掌,压在桌面上:“等他着了急,跪下求你,求三次,你再开价钱。”
李如月竖起两根手指。
孙福通不太确定,等李如月开口。
“两百万两白银——多了他肉疼,少了不是办事的样子,就两百万。”
两百万……
这对谁也不是小数目啊!
李延才有几个两百万啊?!
孙福通听的心都在抖。
“拿了钱,还要表现不情愿,告诉他,你这是拿着命陪他冒险,从此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了,绑死了,给他点安心,让他信你,仰赖你。”
“奴才明白了……”
李如月讲的非常详细,孙福通也消化的非常全面,脑海里已经有了构想。
李如月吃了块肉,看向顺子:“如今监察司已经好好运行起来,你当务之急不是管监察司的事,是培养人,海承禄去江南前新招了一批太监,好好的挑选、培养,这方面,你还是要跟你师父学。”
顺子了然,垂首领命。
孙福通被夸了,开心的笑呵呵:“顺子不比老奴差,只不过以前他也被老奴压着一头,自己还是个小徒儿呢,恐怕就没想着也去收徒弟教别人,可他手底下带出来的人也不少呢。”
李如月伸手指了指孙福通:“正是因为如此,顺子他现在还把自己当个小棋子儿在棋盘上跑呢,亲力亲为是他过去一直做的事,也是习惯了的行为。”
李如月用指尖敲敲太阳穴示意:“要改变,挑石子儿,磨成棋,摆在他该在位置,让他做事,只有每个位置都摆了正确的棋,棋局才能稳步行进,好好儿跟你师父学。”
孙福通被夸的脸都红了,坐在那都笑出了几分憨厚的味道。
顺子却是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从前他是孙福通的徒弟、副手,一直以来主打一个亲力亲为,落到实处。
如今位置变了,身份转换,他的思维确实并没有及时转换过来。
他领教的冲李如月深深一拜。
“最晚到明年夏天,天听卫就应该启动,等顺子好一些了,你们师徒二人共同筹备此事。”
孙福通和顺子纷纷低头领命,孙福通问:“只是不知这统领一职,公主属意于何人?”
“此事你们不用操心,底下垒好,到时候给你们送个最适合的统领去就是了。”
孙福通和顺子相视一眼,竟谁也猜不出这个人选会是谁。
酒过三巡,李如月乏了,刚动了动身,孙福通和顺子就双双起来扶她。
李如月不胜酒力,已经有点歪歪扭扭,顺子叹息,一路扶着她进了寝殿,亲自侍奉她梳洗,安置她躺好,放下帷幔前站在床边看了许久,见她入梦,才轻手轻脚的放下帷幔,悄然离去。
走到门外,他对瑶光殿的所有奴婢、太监都训了话,要他们警醒,好好侍奉。
孙福通等在瑶光殿大门外,仰着头看天上落下的细碎霜雪。
顺子出来,他抬手去扶,搂着顺子的腰,支撑着他,不想让他有滑倒的可能。
顺子不忍退却师父的心意,父子二人就这样一高一矮,一瘸一拐的在冻结了一层薄冰的砖面上前行。
孙福通走着走着,轻笑出声,顺子侧头看他:“师父笑什么?”
孙福通也有些醉了,慢悠悠道:“师父想起来,小时候……还没被卖进宫里的时候,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到了冬天,全都在炕上,炕烧的滚烫,都光着屁股,一起玩儿啊,闹,城里有个婶婶来家,说县城某个员外家生了个小儿子,三岁就能作诗了,爹娘都笑话她吹牛,后来,师父进了宫,见了这样那样的人物,才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乡下人眼中,人都大差不差,反而觉得……人就该是这样,该是那样,事儿就该是这样,该是那样,多傻。”
顺子温驯的笑,柔声回应:“他们一辈子见的都是种地的、打猎的,一辈子不用动脑筋也能活,一辈子守着别人的规矩,自然觉得世道上的事,都是那么简单的事,世道上的人,都是那么寻常的人。”
“所以有时候师父总想,这进宫是好事呐,还是坏事呀?”
顺子低眸,沉默良久,待霜雪都落在睫毛上,才缓缓开口。
“从前徒儿觉得是坏事,什么都没了才到了这儿,每天都是苟活,后来遇见黎嫔,觉得这日子稍微有了点小小的盼头和滋味儿,再后来,遇到主子……徒儿方觉得,这条路,倒也没那么不好。”
孙福通笑着摇头:“瞧你这话说的,你和我们不同,你又不是被家里卖的,你是家破人亡,没的选了。所以这条路对你怎么说都是坏的。倘或你能回到过去,重新选一次,难不成你会进宫吗?”
“会。”
顺子答的毫不犹豫,让孙福通很是意外。
顺子却抬眸,坦然明朗的笑:“不做顺子,做祁修恒,或许会有另外一条人生路,孝敬父亲到老,娶妻、生子、考功名,那是以前徒儿梦寐以求的,可是现在看清了宋家,看清了世道,才发现那根本是个谎。我要多巴结那些人,多低声下气,多苟延残喘,才能从世家权臣那层层蛛网下争取一点夹缝生存的机会啊?况且——”
做一个小小的县丞,蹉跎一生,就遇不到主子了。
那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