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向李如月。
李如月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出了答案。
“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可是那又怎样!”郁擎嘶吼:“那是不对的,你想说杀慎王是对的吗?”
李如月再次缓缓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看着他明显焦虑发怒的眼睛。
“你现在这么难过,是因为你做错了,还是你想做的事情,对于你的主人来说,是一种错?郁擎,你真的在乎对错?什么是对错,谁的对错?!”
李如月一连串的质问,让郁擎眼睛发直的愣在原地,猩红的双眼里逐渐湿润,也一点一点的陷入迷茫。
“好!”李如月起身:“既然你要论对错,我来跟你论!设计让慎王妃嫁给慎王,是对是错?明知父皇非明君,让宋贵妃入宫是对是错!把别人家好好生养的女儿送进地狱,是对是错?非要折了人的刚直与傲骨,是对是错?对郑夫人之死视而不见,是对是错?你郁擎杀宫氏满门,是对……是错?”
“什么是对,郁擎?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你视而不见,连你最在意之人的喜怒哀乐亦视而不见!连你自己的恩义亲疏,都一同视而不见……”
李如月知道,后面的话,其实他都没听到。
他只听进去一句。
设计让慎王妃嫁给慎王,是对,还是错。
他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确切的说,他从来没去想大小姐嫁给慎王,会是老太太设的计。
当年明明是慎王酒后乱性犯了大错,他亲眼看着慎王上门给宋济仁和老太太磕头认罪,请求宽恕,那时候老太太十分激动,怒骂了慎王,还气坏了身子,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而且她没同意大小姐嫁给慎王。
是大小姐有了身孕,这门婚事才不得不……
可这个念头越来越弱,不再坚定。
直至头脑空白起来,李如月后面那些话,才一点一点流入他的脑袋。
他自嘲的笑,她当真以为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什么是对。
老太太一个人的对就是对。
家族的利益,就是对。
他知道。
他知道他所奉行的对错不过是老太太对宋家所有人要求的标准!
每个人都在因为这个标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不欲生。
可是他受不了那四个字——视而不见。
他没有视而不见。
他有视而不见吗?
“你进宋家的第一份差事,是保护她,对吧?”
在这件事上,李如月能够得到的确切信息并不多。
但是从郁擎对慎王妃的态度反应上,李如月也摸到了一些脉络。
“你保护了么?”
李如月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又一次刺入了他最无法面对的耻辱角落。
郁擎脸上下意识的痛楚给了她答案。
就是这儿。
“你保护了么?郁擎?”
李如月静静的问他,又问了一遍。
郁擎开始艰难的喘息,面容扭曲在一起,泪水滚落,不断点头。
“我保护了……”
李如月笑。
“你没有。”
李如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神色怜悯又讥诮。
“一个容许自己被侵犯的人,谈什么保护他人,怎么保护?郁擎,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你任由自己被姜老太婆肆意摧残、摆布!一个傀儡,一个心生畏惧的人,谈什么保护?你以为伤害她的是慎王?慎王有那么大的能耐越过你郁擎去伤她?我不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郁擎,你比我明白!”
郁擎仰起头,最后一口气随着冰凉的泪在寂静中滑落,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继而双眼模糊,像飘在海上,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海鸥叫。
他逃避了一件事。
逃避了一辈子。
自欺欺人。
努力的恨着慎王,这样他的头脑就不会告诉他,为什么那天老太太会遇刺?
头脑不产生怀疑,就不会动摇他的忠心,那就不会出事。
那就可以活下去。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活下去……
瞧见郁擎被彻底剥光摇摇欲坠的模样,李如月的笑意里带有了一丝不屑。
她才发现,原来人为了回避自己无法承受的痛苦时,会自欺到这种地步。
并不是想不到。
是无法面对。
郁擎是个不够聪明的人吗?
他不过是无法面对与姜老夫人为敌的代价。
他怕。
他做出了选择,那就是选择成为姜老夫人的奴仆。
宋显想不到李如月独自一人在宫中不会得到很好的对待吗?
他想知道这件事很难吗?
他不过是逃了很远。
远到不会再记起这件事,便可以心安理得,相安无事的活下去。
李延难道不知道周远蓉和席仲的私情八成是假的吗?
可当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的时候。
人会往前一步。
他们会高举向前进的大旗,为前进找无数的理由。
如果没人戳破,那便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也不会提起那份深藏在心的懦弱。
可笑。
郁擎,你也不过如此。
“你觉得你悄悄的死了,所有的一切就都会被你带进尘土里,化为灰烬?郁擎,别想的太轻易,冤有头,债有主!”
因果不虚。
而李如月最明白,当一个聪明人看上去好像被骗了的时候。
不用怀疑,是他自己骗了自己。
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悲。
李如月不再理会他,让藤子带人把他拖到了偏殿,自己则走上台阶落座,等待着慎王妃的到来。
太阳灼灼升起,第一道光先照去了位于中宫的养心殿。
宫门大开,一辆亲王形制却布置的非常低调的马车缓缓驶入,魏泰站在一旁,低着头,拳头攥在身侧。
上一次慎王妃入宫的时候,他也在这儿,不过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禁军统领,是一个小兵,像他身后的这些人一样,而且站在队伍的最末尾。
马车里,嬷嬷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眼前人的神情,若她稍微有一点不适,她就会立刻叫车夫调转马头回府。
这是王爷的嘱咐。
她盯着她,看到她在瞥见宫墙的刹那,眉宇微微耸动着想要皱起,又强行压了回去,假装没事。
“王妃,不必勉强。”
嬷嬷小声的提醒。
宋明伊没有回应,强迫自己望向窗外暗红色的宫墙。
这一次,她必须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