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客房里,空气仿佛凝滞了。桌上那块焦黑的芭蕉扇残片,像一块寒冰,无声地散发着与周遭炽热格格不入的冷意。那几个扭曲的梵文密咒,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刺痛着孙悟空的双眼。
唐僧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残片时又倏地收回。他闭上眼,默念了一段《心经》,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属于圣僧的悲悯与凝重。“老施主,”他转向那惶惑的老者,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物确非凡品,其上所载,乃古梵密文,关乎甚大。贫僧欲借此处详加参详,或可寻得化解火焰山灾厄之法。”
老者闻言,如蒙大赦,连连作揖:“有劳圣僧!有劳圣僧!小老儿这就去为几位准备斋饭静室,绝不敢有丝毫打扰!”说罢,他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一关,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八戒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咂咂嘴:“我说猴哥,师父,一块破扇子片儿,几个鬼画符,值得这么紧张吗?这火焰山的热病,找那铁扇公主借扇子扇扇不就完了?老猪我当年……”他话说到一半,瞥见孙悟空冰冷的眼神和唐僧肃然的神情,后面自夸与罗刹女有旧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向沙僧,“老沙,你说是不是?”
沙僧没有接话,他只是沉默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热浪扭曲的夜空,厚重如山的背影透着压抑。流沙河底那些取经人的骸骨,仿佛又在眼前浮现。每一次风浪,都预示着更深的不祥。
孙悟空没有理会八戒的打岔。他盯着那残片,火眼金睛几乎要迸出实质的金光。那密咒的笔画在他眼中分解、重组,勾勒出古老而危险的意味——并非祈福,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束缚。是封印何物?还是操控何物?
“师父,”孙悟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头上的金箍似乎又紧了一分,带来一阵细密的胀痛,“这字……俺老孙好像在哪儿见过。”
唐僧猛地看向他:“在何处?”
孙悟空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自灵山之后便萦绕不散的混沌感:“记不真切了……大概是……当年在灵台方寸山,偷看祖师藏经阁里那些落了灰的古卷时……瞄到过几眼类似的。” 他不敢说得太确定,那段记忆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努力回想时,脑海中竟闪过六耳猕猴濒死时那扭曲的面容,以及那无声的呐喊:“棋盘卒!”
该死的!他在心里暗骂一句。那妖猴阴魂不散!
唐僧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灵台方寸山,须菩提祖师……那是一位超然物外、连三界诸多大能都讳莫如深的存在。若此物与祖师那边的典籍有关,其背后牵扯恐怕远超想象。
“悟空,你可能解读这密咒含义?”
孙悟空摇头,语气带着罕见的烦躁:“看不全懂,只知道绝不是好东西!这火焰山火势突然加剧,八成跟这玩意儿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的沙僧忽然闷声道:“大师兄,师父,你们看……那字,好像在动。”
众人闻言,立刻凝神看去。果然,在残片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焦黑裂纹处,那几个梵文符号的末端,正渗出极其稀薄、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色流光,如同凝固的血液缓缓蠕动,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邪异气息。
“嗡——”
就在那暗红流光出现的刹那,孙悟空头上的金箍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尖锐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的颅脑,直达神魂!
“呃啊——!”
孙悟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整个人猛地蜷缩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那痛楚并非单纯物理上的压迫,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排斥与净化,仿佛他体内有什么东西,与这金箍、与这残片上的密咒,产生了致命的冲突!
“悟空!”唐僧脸色大变,抢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念动紧箍咒安抚,可口诀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顿住。他想起灵山上,如来佛祖将那箍儿赐予他时所言:“此宝可定心猿,收束顽性,助你西行。” 可如今,这“定心”之宝,却似乎在伤害他的徒弟?
八戒和沙僧也吓了一跳,慌忙围了上来。
“猴哥!你怎么了?”
“大师兄!”
剧痛如潮水般汹涌,孙悟空的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在扭曲的光影和喧嚣的杂音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灵山之巅,看到了那只与他一般无二的猴子,在璀璨而致命的掌心雷光中,化作飞灰。只是这一次,那雷光的颜色,不再是纯粹的炽白,而是夹杂了一丝与残片上同源的、令人心悸的暗红。
“……棋盘卒……”
“……皆是……棋子……”
“……逃不掉……”
破碎的呓语在脑海中回荡,分不清是六耳猕猴的残念,还是他自己心底滋生的魔障。
“是……是那掌心雷……”孙悟空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汗水已浸透了他的毛发,“如来的掌心雷……有余威……留在俺老孙这箍儿上了……碰到这邪门玩意儿……它……它就像活了过来!”
此言一出,唐僧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如来佛祖的掌心雷,诛妖灭魔的无上神通,其残余之力,怎会与这刻着诡异密咒的芭蕉扇残片产生共鸣?甚至……在伤害已然“皈依正道”的悟空?
信仰的基石,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
八戒和沙僧也愣住了,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房间内,只剩下孙悟空粗重的喘息声,和那残片上暗红流光若有若无的蠕动。
窗外,火焰山的方向,隐隐传来低沉的轰鸣,那是大地深处岩浆翻滚的咆哮。炽热的风穿过窗棂,带来硫磺与焦土的气息,也带来了更深的、无声的疑问。
灵山的钟声仿佛还在遥远的天际回荡,而佛祖掌心雷的余威,已化作冰冷的锁链,缠绕在心猿之上,并将他们引向了一条愈发迷雾重重的西行路。
前方的火焰山,不再仅仅是自然的险阻,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谜题入口。而那谜题的核心,直指他们刚刚离开的、佛光普照的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