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火焰山的余热如同病榻上高烧者滚烫的呼吸,黏稠地包裹着客栈。客房内,油灯早已燃尽,只余下窗外远方山火投来的、不安跳动的赤光,在墙壁和地板上涂抹出扭曲晃动的阴影。
死寂中,只有几声不均匀的呼吸。八戒在角落蜷缩着,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抽噎或含糊的梦呓,显然即便在睡梦中,恐惧也如影随形。沙僧靠坐在行李旁,头颅低垂,看似入睡,但那过于僵直的脊背和偶尔骤然握紧宝杖的手指,暴露了他警醒而紧张的状态。孙悟空依旧在窗边的阴影里,姿势未曾改变,仿佛化作了雕像,只有偶尔金箍闪过的一丝微光,表明那无休止的隐痛仍在持续。
唐僧躺在简陋的床榻上。
他强迫自己入睡,因为明日还要面对火焰山的险阻,需要精力。但眼皮合上,识海却如同煮沸的汪洋,根本无法平静。孙悟空痛苦扭曲的面容,金箍排斥佛光的诡异景象,那高天之上冰冷的注视,还有悟空嘶哑的质问——“咱们这西天取经,只是单纯的求取真经、普度众生吗?”——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疲惫最终压倒了一切,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然而,这并非安宁的睡眠,而是坠入了更深、更诡异的梦魇。
梦之初,并非黑暗,而是无边的金光。
他站在一座宏伟到无法形容的金桥之上,桥下是翻涌的、由纯粹愿力与佛光组成的云海。前方,灵山巍峨,雷音寺庄严,梵唱之声响彻寰宇。他身披锦绣袈裟,手持九环锡杖,步履从容,内心充满即将功德圆满的喜悦与平静。他是金蝉子,即将重归佛位。
然而,当他一步步走向那光芒万丈的雷音寺大门时,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诡异的扭曲。
庄严的梵唱声渐渐变调,不再是洗涤心灵的圣音,而是化作了与孙悟空脑海中回荡的、同样冰冷而机械的诵经声!那声音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冰冷的齿轮在啮合,充满了绝对的秩序与……漠然。
脚下的金桥,触感变得粘稠。他低头看去,只见那璀璨的金光不知何时变成了浓稠的、暗金色的液体,如同融化的黄金,却又带着一股腥甜的气息。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踩在尚未凝固的琥珀之中,步履维艰。
他惊愕地抬头,看向雷音寺。那巍峨的殿宇依旧光芒万丈,但那光芒不再温暖,而是变得刺眼而冰冷,如同亿万根金色的冰针,扎得他眼睛生疼。殿门之上,那巨大的牌匾,“大雷音寺”四个字,笔画开始蠕动,如同活物,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想停下脚步,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
两旁原本肃穆合十的菩萨、罗汉们,他们的法相也开始变化。那慈悲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变得僵硬而诡异,如同工匠精心雕琢的面具。他们的眼眸,原本或智慧、或威严、或悲悯,此刻却齐刷刷地变成了空洞的金色,没有任何情感,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注视。成千上万双这样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完工的……器物。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不……这不是……”他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诵经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那冰冷的音节如同锁链,一圈圈缠绕上他的身体,他的魂魄。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被这金色的梦魇同化、吞噬。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融化在这片冰冷的金色之中时,眼前的景象再次剧变!
雷音寺、金桥、菩萨罗汉……所有的一切如同破碎的琉璃般轰然崩塌!
金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的荒原。
天穹是压抑的暗红,大地是干裂的焦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灰烬的味道。
远处,不再是灵山,而是一座巍峨耸立、燃烧着不灭烈焰的巨山——正是火焰山!只是梦中的火焰山,更加庞大,更加狰狞,那火焰并非是凡火,而是呈现出一种暗金与赤红交织的诡异颜色,与那残片上的密咒流光,如出一辙!
而他,依旧在行走。
只是不再身着袈裟,而是换上了一袭沾满泥泞与血污的白色僧袍,那是他前十世轮回中,某一世的形象。
他赤着脚,踩在灼热的焦土上,每一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手中没有锡杖,只有一串断裂的佛珠。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荒原之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八个和他一样、身着破旧僧袍、步履蹒跚的身影。
那是他的前八世!
他们和他一样,脸上带着迷茫、疲惫与绝望,在这片暗红的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如同迷失的孤魂。
他想开口呼唤他们,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荒原的中央,那火焰山的山体上,陡然浮现出一张巨大无比、模糊不清的金色面孔。那面孔的轮廓,依稀有着佛祖的慈悲相,但那双眼睛,却是纯粹的黑暗,深邃得如同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面孔的嘴唇未动,一个宏大而淡漠的声音,却直接响彻在整个荒原,回荡在每一个“金蝉子”的魂魄深处:
“轮回不息,薪火相传……尔等之血,铺就之路……方为……正道……”
随着这声音,他脚下的焦土突然变得柔软而湿润。他低头看去,骇然发现,自己踩着的,哪里是什么泥土!那分明是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河的血液!而那血液的源头,正是他自己,以及他前方那八个蹒跚的身影!他们每一步踏出,脚下都会渗出更多的鲜血,染红这片荒原,延伸向远方那火焰山下的、黑暗的巨口!
“不——!!”
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终于冲破了桎梏,唐僧在现实中猛地弹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客房的死寂。
他浑身冷汗淋漓,僧袍已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充满了未从梦魇中挣脱的惊恐。
“师父!”
“师父你怎么了?”
沙僧和八戒都被惊醒,慌忙围了上来。连窗边的孙悟空也骤然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锐利地投向这边。
唐僧剧烈地喘息着,目光茫然地扫过徒弟们关切(或审视)的脸,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梦中的触感如此真实——那粘稠的金光,那灼热的焦土,那……浸透脚踝的、冰冷而粘稠的鲜血。
还有那宏大的、淡漠的声音……
“……尔等之血,铺就之路……方为……正道……”
这……就是西行取经的真相吗?
这就是他十世轮回的意义吗?
用自己的血肉与魂魄,为某个不可言说的目的,铺就一条……血路?
一股比火焰山烈焰更灼热,比流沙河弱水更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吞没。
他看着闻声望来的孙悟空,看着徒弟那深邃而带着询问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梦惊魂,惊醒的不仅是他的睡眠,更是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灵山,或许从来就不是彼岸。
而是一场……需要他们用十世血肉去献祭的……宏大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