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壁浮雕的光芒稳定下来,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将远古的秘辛无声地昭示。废墟中的死寂,并非安宁,而是被过于庞大的信息碾碎思维后的真空。
沙僧靠在孙悟空臂弯里,胸膛剧烈起伏,并非只因伤痛,更因那贯穿神魂的明悟。他低头看着怀中裂纹遍布、却幽光温润的九幽镇魂骷,那双常年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罪将?囚徒?不,他是守护者,是钥匙,是这被扭曲的轮回体系下,一枚早已埋下的、反抗的火种!这认知,如同狂风,吹散了他心中积压五百年的阴霾与自我怀疑,一种沉甸甸却充满力量的责任感,从灵魂深处苏醒。他感觉体内那肆虐的反噬死气,正被镇魂骷中苏醒的纯净幽冥本源丝丝缕缕地抽取、转化,虽然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他濒临崩溃的生机。
八戒看看浮雕,又看看沙僧,最后望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唐僧,挠着头,讷讷道:“师……师父,这……这画上说的……是真的?咱们去西天取经,其实是……是去给人家当点心上桌?”
他的话语粗俗,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唐僧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脏。
唐僧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浮雕的内容,与祭赛国玉简的烙印、与这一路来的疑窦、与黑水河畔对观音的质问,彻底串联了起来,构成了一幅无比黑暗、无比绝望的图景。
他一直坚信的佛法,向往的灵山,追求的普度众生……原来,从根基上,就是一个巨大的、血腥的谎言!他所虔诚叩拜的诸佛,竟是窃取轮回、吞噬众生以维系自身“秩序”的……魔!
“噗——”
急火攻心,加上之前抵御死气消耗过大,一口鲜血猛地从唐僧口中喷出,染红了他素白的僧袍。他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师父!”八戒和沙僧同时惊呼。
孙悟空眼疾手快,空着的另一只手一股柔劲发出,托住了唐僧。混沌之力分出细微的一缕,渡入唐僧体内,护住他紊乱的心脉。
“师父……”沙僧挣扎着想站起,却被孙悟空按住。
“老沙,你先顾好自己。”孙悟空声音低沉,他看着唐僧那失魂落魄、道心几乎彻底崩碎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这真相,对这十世修行、将佛法视为性命的老和尚而言,太过残酷。
唐僧在孙悟空的扶持下,勉强站稳,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散发着幽光的浮雕,尤其是后土娘娘以身化道、建立纯净轮回的那一幕,泪水无声地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信仰被连根拔起后,极致的痛苦与虚无。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十世修行……十世苦熬……难道……难道每一世,我都是被选中的‘祭品’,一步步走向那个吞噬我的祭坛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灵魂。他回想起自己金蝉子的身份,回想起佛祖说他“轻慢佛法”而被贬下界的模糊缘由,回想起十世转生中那些看似偶然、实则诡异的劫难与“机缘”……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
他的西行,从开始,就是一场献祭!一场以他十世修为和特殊神魂为引,最终激活某个庞大仪式,或者成为某个至高存在“养料”的、精心策划的献祭!
“不错。”
一个清冷、带着无尽沧桑与一丝疲惫的女声,突兀地在众人心中响起。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源于那口轮回井,源于井壁上后土娘娘的浮雕!
众人皆是一惊,连孙悟空都瞬间绷紧了神经,看向那浮雕。
只见那后土娘娘的浮雕,双眸位置竟微微亮起柔和的光芒,仿佛活了过来。那女声继续在心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万古时空的悲悯与无奈:
“金蝉子,或者说,承载了金蝉子本源的你……你的十世轮回,并非偶然,确是‘祂’——那异化‘秩序’的化身,所布下的局。你的神魂纯净,与佛法亲和,是构建那‘净化之引’因果线,最终连通祭坛,献祭亿万被标记魂魄的最佳……‘坐标’与‘钥匙’。”
这直接的证实,如同最后的审判,将唐僧彻底击垮。他双腿一软,若非孙悟空扶着,已然瘫倒在地。十世的坚持,十世的信仰,原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都是通往自身毁灭的阶梯!这比杀了他,更加痛苦千万倍!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唐僧声音颤抖,带着绝望。
“因为变数已生。”后土娘娘的意念再次传来,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井壁,落在了孙悟空身上,“混沌的种子已然萌发,源初的星火再度点燃,守护的钥匙已然苏醒……这僵持了万古的棋局,出现了打破平衡的可能。”
她的意念又转向沙僧:“孩子,辛苦你了。承载这份使命,并非易事。这九幽镇魂骷,不仅是记录与钥匙,在关键时刻,它亦能护住你真灵不昧,连接未被污染的幽冥净土。”
最后,她的意念笼罩住所有人,带着一种嘱托与希冀:“轮回被窃,秩序扭曲,非一日之寒。‘祂’的力量,根植于这被修改的天地法则之中,强大无比。正面抗衡,殊为不智。汝等西行之路,亦是破妄之路。须得隐忍,须得积蓄,须得找到那散落的‘源初星火’,补全混沌,方能有一线生机,重定轮回,还天地清明。”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浮雕上的光芒也逐渐黯淡:“此井乃吾昔日一缕神识所化,借恶灵消散、封印破除之机显化,能量将尽……记住,莫要轻易相信表象,莫要放弃希望……真正的佛法,在众生心中,而非灵山之上……”
话音袅袅散去,后土娘娘浮雕的光芒彻底收敛,恢复了石质的古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那沉重的真相,已然深深刻入每个人的灵魂。
废墟中,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的死寂,与之前不同。不再是迷茫与绝望的真空,而是风暴过后,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的清醒。
唐僧瘫坐在尘埃中,眼神依旧空洞,但那双空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又在重组。信仰的佛塔崩塌了,但求真的本能,以及对众生疾苦的悲悯,却在废墟中顽强地探出头来。
八戒张着嘴,看看师父,又看看大师兄和沙师弟,终于彻底明白,这西天取经,根本不是啥镀金的美差,而是掉脑袋的玩命活儿!他腿肚子又开始转筋,但看着大师兄那冷峻的脸和沙师弟那虽然重伤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到嘴边的牢骚又咽了回去。
沙僧默默运转着功法,引导镇魂骷的力量修复己身。他知道了自己的使命,知道了自己存在的意义,那沉甸甸的责任,反而让他那颗常年漂泊无依的心,找到了锚点。他看向孙悟空,眼神中带着询问与坚定。
孙悟空缓缓松开扶着唐僧的手,站直了身体。他环顾这片承载了远古真相的废墟,又望向西方那隐匿在夜色中的、象征着“秩序”终极之地的方向。
十世轮回的真相,残酷而赤裸。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点燃了他心中那从未熄灭的、反抗的火焰。
“坐标?钥匙?祭品?”孙悟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桀骜的弧度,“俺老孙倒要看看,这把钥匙,最后会插进谁的心窝!这个祭品,会不会掀了那祭坛!”
他低头,对上了唐僧缓缓抬起的、那双破碎与重生交织的眼睛。
“师父,路,还走吗?”
唐僧看着悟空,看着这个一次次将他从危难中救出、如今更是直面真相的徒弟,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混沌眼眸。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地面,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僧袍染血,脸色苍白,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
“走。”
“既然此去灵山是祭坛,那贫僧……便去拆了那祭坛。”
“既然真经是枷锁,那贫僧……便去毁了那枷锁。”
“这西行路,不再是取经路……”
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徒弟,一字一句道:
“是……伐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