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承载着沉重真相的轮回井废墟,孙悟空三人并未立刻远遁千里,而是护持着伤势未愈的沙僧,在相对安全的距离寻了一处隐蔽山洞暂作休整。沙僧需要时间稳定伤势,初步掌控与九幽镇魂骷更深层次的联系,而孙悟空也需要厘清思路,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然而,仅仅两日之后,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感应,通过他留在唐僧身上的那道混沌印记传来——并非危机示警,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告别意念,以及一个明确的位置信息:女儿国。
孙悟空瞬间明了。唐僧,已然抵达女儿国,并且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他沉默片刻,对正在运功疗伤的沙僧和唉声叹气的八戒道:“老和尚……已经到了女儿国。我们,该去见他最后一面。”
不是劝阻,而是告别。
八戒和沙僧闻言,皆是身躯一震。沙僧默默收功,降妖宝杖握得死紧。八戒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人不再耽搁,由孙悟空驾起遁光,遮掩气息,朝着女儿国的方向疾驰而去。以孙悟空如今对空间之力的粗浅掌控,加之刻意避开可能存在的监视,不过半日功夫,女儿国那独特的、萦绕着淡淡水汽与生命芬芳的边境已然在望。
他们没有惊动边境守卫,而是悄无声息地潜入,循着那混沌印记的指引,径直前往女儿国都城。
都城依旧繁华,长街之上,女子们笑语嫣然,市井气息浓郁,与外界仿佛是两个世界。但孙悟空能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看似平和的地域上空,那属于西行仪轨的金色网络,确实比其他地方稀薄许多,子母河散发出的古老生命法则,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干扰屏障。
印记的终点,并非驿馆,也非王宫正殿,而是王宫深处,一处临水的精致楼阁——这似乎是女王的私人居所。
孙悟空心中一沉,示意八戒和沙僧在外隐匿警戒,自己则化作一阵清风,悄无声息地潜入楼阁之中。
阁内陈设雅致,熏香袅袅。而在那敞开的轩窗旁,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一方是身披锦襕袈裟,却难掩憔悴与决绝的唐僧。
另一方,正是女儿国国王。她未着朝服,只一身素雅的宫装,青丝如瀑,容颜依旧绝美,只是那双曾盈满春水与希冀的眸子,此刻却红肿着,盛满了无尽的悲伤、不解,以及一丝……仿佛洞悉了什么的绝望。
“……御弟哥哥,”女王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强自压抑,“你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为何说出那般决绝的话?留下为王,永驻西梁,不好吗?可是朕……可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好?”
唐僧垂着眼睑,不敢直视那双令他心碎的眼睛,双手合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无法说出轮回井、祭坛、仪轨的真相,那太过惊世骇俗,只会给女儿国带来灭顶之灾。他只能寻找一个看似合理,却又足够伤人的理由。
“陛下……情深意重,贫僧……感激不尽。”他声音干涩,“然贫僧身负取经重任,此乃唐王所托,众生所望,岂能因私情而废公义?前番……前番是贫僧一时迷障,动了凡心,险些铸成大错。如今幡然醒悟,唯有断绝尘缘,继续西行,方能赎罪。留在女儿国……实非所愿,亦非所宜。请陛下……忘了贫僧吧。”
这番话,他说得艰难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心。他利用了女王的爱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幡然悔悟、却又冷酷负心的形象。
女王踉跄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滚滚而落。
“取经……公义……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凄然一笑,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悲伤得令人窒息,“御弟哥哥,你当真以为……朕是那般好糊弄的蠢人吗?”
她猛地抬手指向窗外,指向那看似晴朗的天空,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悲凉:“这天地早已不同了!朕虽久居深宫,亦能感觉到那无形的枷锁,那令人窒息的‘秩序’!你以为朕不知道西天路上多少凶险?你以为朕看不出你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重与绝望?!你根本就不是去取经!你是去……赴死!对不对?!”
唐僧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看向女王,眼中充满了震惊。他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儿国君主,竟有如此敏锐的灵觉!
“陛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必否认!”女王走上前,泪眼朦胧地凝视着他,“朕不知道你背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灵山之上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但朕知道,你这一去,定然凶多吉少!留在这里,至少……至少朕能护你一时!这女儿国,这子母河,是上古遗留的净土,或可……或可为你挡去一些灾劫!”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真挚与不顾一切的勇气。
暗处的孙悟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能看到女王身上那微弱却纯净的、与子母河同源的生命气运正在激荡,她是真心想保护唐僧,甚至不惜以举国之力对抗那未知的恐怖。
唐僧看着女王那梨花带雨、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几乎崩溃。他何尝不知此地或许能暂避?何尝不贪恋这一丝虚假的安宁与真挚的情意?
但他不能。
他是坐标,是引子。留在这里,迟早会给女儿国带来灭顶之灾。而且,他必须为悟空他们争取时间!
他狠下心肠,闭上双眼,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说道:“陛下误会了。贫僧心意已决,西行之路,绝无更改。陛下……请回吧。今日之言,尽是虚妄,望陛下……珍重。”
说完,他转过身,背对女王,不再看她一眼。那背影,僵硬而决绝。
女王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冀,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她明白了,无论是因为那沉重的使命,还是因为其他她无法触及的真相,他都不可能为她留下。
一种巨大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色彩的悲伤,将她淹没。
她没有再哭闹,没有再哀求。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用衣袖,一点一点,极其郑重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属于女王的、最后的尊严与平静:
“既如此……朕……便不再留你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香囊,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图样,针脚细密,显然是她亲手所制。
“此去……山高水长,劫难重重。”她将香囊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声音微颤,“这里面,是些我国特产的安神香料,或许……或许能助你夜里安眠。也算……也算全了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
她深深地看了唐僧那僵硬的背影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毅然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却努力维持着女王的仪态,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充满伤心与决绝的楼阁。
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一滴晶莹的泪珠,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无声。
唐僧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女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暗处的孙悟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或许是这对有情人之间,最好,也最残酷的结局。
唐僧以绝情为盾,护住了女儿国,也斩断了自身的最后一丝留恋。
而女王,以泪水和尊严,成全了他的决绝,也埋葬了自己此生唯一的一次心动。
孙悟空最后看了一眼唐僧那萧索悲凉的背影,身形悄然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
楼阁内,只剩下唐僧一人,对着那桌上散发着幽香的鸳鸯香囊,和窗外女儿国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他心中的阳光。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他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
与女王那滴碎裂的泪,遥相呼应。
此别,恐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