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唐僧孤身一人,离了女儿国,并未依循原路返回,而是凭着冥冥中一丝莫名的牵引,亦或是潜意识里对那南方未知之地的探寻,折而向南,深入了西牛贺洲更为荒僻的地域。
他孑然一身,锦襕袈裟沾染了尘土与夜露,九环锡杖叩击在荒芜的土地上,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白日里,他跋山涉水,餐风饮露;夜晚,则寻些山洞岩隙存身,对着清冷月光或摇曳篝火,默诵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经文。
然而,与以往不同。那曾经能让他心神宁静、感受到佛法无边的经文,此刻念诵起来,却字字如同烧红的铁钉,扎在他的心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那被扭曲轮回、标记吞噬的亿万魂魄,他们的苦厄,谁来度?那灵山之上的祭坛,渡的是谁的苦厄?成就的,又是谁的“极乐”?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不生不灭?那被生生抽取本源、化作养料的灵魂,又算什么?不增不减?那“秩序”通过吞噬不断巩固自身,这难道不是“增”?众生自由意志的湮灭,难道不是“减”?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心无挂碍?他如何能无挂碍?悟空他们前路未知,凶吉难料;女儿国女王那双含泪的眸子时常在他眼前浮现;那轮回井浮雕上血淋淋的真相,更是如同梦魇,缠绕不去!恐怖?他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大恐怖!颠倒梦想?究竟是谁颠倒了梦想?是执着于揭开真相的他,还是那高坐莲台、以众生为刍狗的诸佛?
每一句经文,都仿佛在拷问着他的灵魂,撕扯着他维系了十世的信仰根基。他越是诵经,那心中的怀疑、愤怒与悲凉便越是汹涌。
这一夜,他宿于一间早已荒废、蛛网密布的山神庙中。庙宇残破,神像倾颓,露出泥塑的草胎,在透过破顶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他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试图如往常般入定。但心神不宁,杂念纷沓而至。
他想起了自己十世修行,每一世皆自幼出家,精研佛法,慈悲为怀。他坚信只要心怀虔诚,终能抵达灵山,取得真经,普度众生。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是支撑他度过无数劫难的精神支柱。
可如今,这支柱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所谓的真经,或许是禁锢思想的枷锁;所谓的灵山,是吞噬生命的魔窟;所谓的佛祖,是策划了这万古阴谋的幕后黑手!
那他这十世修行,算什么?一场精心编排的、走向屠宰场的滑稽戏?他一路上的坚持与虔诚,又算什么?助纣为虐的愚蠢?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屈辱,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呃……”他痛苦地捂住胸口,那里仿佛堵着一块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信仰崩塌带来的虚无与痛苦,远比肉体上的磨难更加摧残人心。
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上。他抬起头,望着庙宇破洞外那轮清冷的孤月,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挣扎。
“佛……究竟何在?”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绝望,“若灵山无佛,若经文是妄,贫僧……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沿着这条被设定好的“西行”之路走下去,直至成为祭品,完成这荒唐的仪式?还是就此停下,如同无根浮萍,在这茫茫天地间自生自灭?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坚定不移、一心向佛的唐三藏,已经死了。死在了轮回井的真相面前,死在了女儿国的离别之中,死在了这无数个自我拷问的夜晚。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充满了疑惑、痛苦与不甘的……金蝉子残魂。
就在这时,他怀中贴身收藏的那只玉瓶——女儿国女王所赠的,盛有子母河“源初之水”的玉瓶,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润气息。那气息并非法力,而是一种纯净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安抚之意,如同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几近崩溃的心神。
这源自古老生命本源的力量,与他体内那十世修行积累的、虽已千疮百孔却依旧存在的慈悲本能,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他猛地一震。
佛法或许是假的,灵山或许是魔窟。
但他这一路上,所见到的众生之苦,所生出的慈悲之心,难道也是假的吗?
祭赛国百姓失宝的惶恐,朱紫国王分离的悲切,女儿国女子对生命的渴望……还有悟空、八戒、沙僧,他们虽各有缺点,却也在一次次危难中不离不弃……
这些,是真实存在的!
即便佛法被窃取、被扭曲,但那颗想要救助众生、平息苦难的“心”,难道就因此失去价值了吗?
真正的佛法,或许不在灵山,不在经文,而在于……众生之心?在于这天地间本已存在的、对生命与自由的渴望与守护?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让他那彻底冰封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依旧迷茫,依旧痛苦,信仰的裂痕深可见骨,无法弥合。
但他似乎找到了一点……在废墟中重新站起来的理由。
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成佛,不是为了那欺骗众生的功德。
而是为了……那些真实的苦难,那些他曾发誓要度化的众生,以及,那些将他视为师父、并肩作战的徒弟。
他紧紧握住了那只温润的玉瓶,仿佛握住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月光下,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望向南方那无边的黑暗,眼中少了一丝绝望,多了一丝……在痛苦中滋生的、更加坚韧的探寻。
路,还要走下去。
但不再是走向灵山,而是走向真相,走向……他自己的“道”。
哪怕这条道上,只有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