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寺宝塔的异动与佛宝舍利的崩毁,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祭赛国朝野激起了千层浪。然而,当国王与群臣怀着恐惧与期盼,等待着圣僧给出一个解释或解决方案时,他们看到的,只是从塔中走出的、气氛凝重如铁的四道身影。
唐僧被沙僧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澄澈慈悲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连那身锦斓袈裟都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孙悟空走在前头,脸色阴沉,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那双扫视过来的混沌眼眸,让与之对视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仿佛被看穿了魂魄最深处的隐秘。八戒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以往的油滑诙谐荡然无存。沙僧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但那沉默比以往更加厚重,如同暴风雨前低垂的乌云。
“圣僧……神僧……那塔中……”国王迎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已然恢复平静的宝塔顶端。
唐僧勉强站稳,合十行礼,声音沙哑而疲惫:“阿弥陀佛。陛下,塔中妖异……已暂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然佛宝舍利……因其力耗尽,已然崩碎。此乃定数,非人力可挽回。”
他没有提及玉简碎片,没有揭露那骇人听闻的真相。有些真相,对于尚在局中的凡人而言,知道即是毁灭。
“什么?!佛宝……碎了?!”国王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被左右侍从扶住。满朝文武也是一片哗然,恐惧与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们。失去了佛宝舍利,祭赛国还能否保有上邦地位?还能否风调雨顺?
“陛下,”孙悟空冷冷开口,打断了现场的混乱,“那玩意儿碎了是好事。至少,不会再有无辜的和尚因为它莫名其妙地变成干尸。至于国运……”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丝带着嘲讽的弧度,“靠一块石头保佑,终究是虚的。人心若正,何须外物?”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在众人心头。国王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在孙悟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高僧坐化,佛宝异变……这难道不是预示着,他们所依赖的,本身就可能存在问题吗?
最终,祭赛国国王带着满腹的疑虑与深深的失落,为唐僧师徒备齐了路上所需,几乎是魂不守舍地送他们出了都城。没有盛大的欢送,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弥漫在金光城的每一个角落。
离开祭赛国都城,师徒四人一路西行。气氛却与以往任何一段路程都不同。
沉闷,死一般的沉闷。
往日里,纵有磨难,有争吵,有八戒的插科打诨,有孙悟空的桀骜不驯,有唐僧的谆谆教诲,也有沙僧的默默付出。那是一种在既定轨道上,虽有颠簸却方向明确的“秩序”。
而如今,轨道已然断裂,前方是未知的、充满背叛与血腥的黑暗。每个人都怀揣着那份沉重的真相,如同怀抱着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得灵魂都在颤抖。
唐僧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端坐于白龙马上,手持那串已然有些破损的念珠,却不再诵经。他的目光常常没有焦距地望向远方,时而痛苦,时而迷茫,时而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玉简碎片烙印下的信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时刻啃噬着他过往的信仰与认知。他不再试图去理解佛,而是在消化那“非佛”的真相。
孙悟空飞在最前,背影孤峭。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窜上云端探查,也不再轻易开口。混沌原初之力在他体内缓缓流转,与头上那依旧存在的金箍进行着无声的对抗。他在消化力量,更在消化仇恨。目标前所未有的明确——砸碎灵山,救出娲皇残魂。但路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模糊和凶险。
八戒变得有些神经质,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跳起来。他时不时偷眼看孙悟空和唐僧,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祭品”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计算着离开队伍、逃回高老庄的可能性,哪怕那里可能也只是镜花水月。
唯有沙僧,依旧沉默地挑着担子,步伐稳健。但他的沉默,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认清了绝境之后,将一切负担都扛在肩上的、近乎悲壮的坚韧。他偶尔会看向孙悟空,那目光中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仿佛在说:大师兄,你指哪,我打哪。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行至一处荒废古刹歇脚时,达到了顶点。
古刹残破,佛像蒙尘。八戒清理出一块地方,唉声叹气地生火做饭。沙僧默默检查着行李。唐僧靠坐在断壁下,闭目不语。孙悟空则抱着金箍棒,坐在最高的那截残垣上,望着西边那依旧被夕阳染上金边、却在他眼中如同巨兽獠牙的山峦。
“俺……俺受不了了!”八戒突然把手中的干粮一扔,带着哭腔喊道,“这算怎么回事嘛!一个个都不说话!前面是灵山啊!是那个……那个要把咱们当柴火烧的鬼地方!咱们还去干嘛?去送死吗?!不如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二师兄!”沙僧皱眉,低喝一声。
“散?”孙悟空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飘下来,“你能散到哪里去?流沙河?高老庄?还是你那天蓬元帅府?八戒,睁开你的猪眼看清楚,从咱们踏上这条路,不,从咱们被‘选中’开始,这天上地下,还有咱们的‘家’吗?”
八戒张了张嘴,颓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那……那怎么办?就这么走着去送死?”
“不是送死。”唐僧缓缓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破茧般的平静,“是去……讨一个公道。”
他抬起手,指着西方,指尖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贫僧……我,十世修行,历尽磨难,所求不过众生解脱,佛法普度。可若那佛法本身,便是枷锁,那灵山之上,坐着的并非觉者,而是……刽子手。”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积郁全部吐出,“那么,这西天,贫僧也要去!不是去拜佛,是去……问佛!若真如玉简所言,那便不是问佛,是……伐佛!”
“伐佛”二字,如同惊雷,在破庙中炸响!
八戒吓得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唐僧。沙僧也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
孙悟空终于回过头,混沌眼眸落在唐僧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意外,最终,化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认同的光芒。
“老和尚,你总算……有点齐天大圣当年的胆气了。”孙悟空扯了扯嘴角。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入破庙,吹得篝火明灭不定。风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水腥与檀香混合的诡异气息。
“呵呵呵……伐佛?好大的口气!”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破庙中回荡,“不过,就凭你们这几个失了佛祖庇佑、如同丧家之犬的取经人,也配?”
众人瞬间戒备!孙悟空金箍棒已然在手,混沌之力暗涌。沙僧持杖护在唐僧身前。八戒也慌忙抓起钉耙。
只见庙门阴影处,空气一阵扭曲,一个身着怪异官袍、面白无须、手持拂尘、周身缭绕着水汽与淡淡香火气的男子,缓缓显出身形。他看起来像个宦官,但眼神阴鸷,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你是何人?”孙悟空冷声问道。
那怪人甩了甩拂尘,尖声道:“我乃碧波潭万圣龙王座下,巡湖夜叉是也!奉龙王之命,特来请诸位……尤其是这位知晓了‘些许’真相的唐长老,前往碧波潭龙宫一叙。”
碧波潭?万圣龙王?
孙悟空眉头微皱。这名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个不大安分的龙王。
巡湖夜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唐僧身上,笑容愈发诡异:“龙王陛下说了,他知道你们想知道更多……比如,关于‘归墟’的线索,以及,其他‘玉简碎片’的下落……”
归墟!玉简碎片!
这两个词,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新的可能性!
唐僧、孙悟空、沙僧,甚至八戒,眼神都骤然发生了变化!
前路依旧迷惘,杀机四伏。
但黑暗中,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而这光亮指引的方向,却并非西天灵山,而是那深不见底的——
碧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