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黑水河地界,师徒四人一路西行。虽甩脱了那河水的腥臭与死寂,但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八戒经了“怨瞳”一吓,老实得像只鹌鹑,牵马挑担,目不斜视,再不敢有多余动作。唐僧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思,时而望天,时而看地,诵经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滞涩。孙悟空则更加沉默,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与星火波动,让他仿佛与这片天地隔了一层薄纱,既在其中,又超然其外。
唯有沙僧,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埋头赶路的模样。只是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蒲扇般的大手,总会不自觉地按在胸前——那里,贴身存放着以厚布重重包裹的九幽镇魂骷。自黑水河底之后,这九颗源自幽冥的头骨,似乎彻底沉寂了下去,不再有任何悸动或异响,仿佛只是九块冰冷的顽石。
但这种死寂,反而让沙僧心中更加不安。他与这镇魂骷相伴日久,早已心意隐隐相通,此刻这种毫无声息的静默,不像平息,更像是一种……蛰伏,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如此行了几日,前方地势渐高,林木也变得稀疏起来,露出大片灰褐色的、布满风蚀痕迹的岩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尘土气息,与之前黑水河的湿润截然不同。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裸露的岩山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远远地,望见山坳处,似乎有一片残破的建筑轮廓。
“师父,大师兄,前面好像有个落脚的地方!”八戒眼尖,指着那边叫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找到避风处的喜悦。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片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月的村落。土坯垒砌的房屋大多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村中寂静无声,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只有风穿过石缝和破屋时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
“这地方……阴气森森的。”八戒缩了缩脖子,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
唐僧勒住马,看了看天色,叹道:“悟空,眼看天色已晚,前路荒凉,不如就在此寻个尚且完好的处所,暂歇一宿吧。”
孙悟空火眼金睛扫过整片废墟,混沌感知弥漫开去,片刻后点了点头:“此地虽破败,却无甚妖气,只是死寂了些。师父,那边有间石屋,还算完整,就去那里吧。”
他所指的,是村落边缘,靠近一处陡峭岩壁的一间石屋。这石屋以巨大的青石垒成,比周围的土屋坚固许多,虽然同样爬满了枯藤与苔藓,但门框屋顶大致完好。
几人走入石屋,内里空间不大,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角落里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八戒捏着鼻子,胡乱用钉耙扫出一片空地,又寻了些干燥的枯枝,在屋中央升起一小堆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些许寒意与黑暗,但也让墙壁上那些斑驳的、难以辨认的古老刻痕,在跳动的光影中显得更加诡谲。
唐僧坐在火堆旁,闭目诵经,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八戒靠着墙壁,没多久就鼾声大作,他是真累了,也是心大。孙悟空则盘膝坐在门口,背对众人,面朝门外沉沉的夜色,似在调息,又似在警戒。
沙僧将行李安置好,又默默地将水囊递给师父,自己则抱着降妖宝杖,坐在了靠近屋内最深处的阴影里。那里,恰好是石屋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篝火噼啪作响,屋外风声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当月色爬上中天,清冷的辉光透过没有窗纸的空洞窗棂洒入屋内时,沙僧怀中的布包,毫无征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如同熟睡者的呓语。
但沙僧立刻睁开了眼睛,那双平日里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低头,看向怀中。布包不再震动,恢复了死寂。
是错觉?
不。沙僧对自己的感知,尤其是对镇魂骷的感知,从不怀疑。
他轻轻掀开布包一角,露出那九颗森白的头骨。在朦胧的月光和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头骨那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凝视着他,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它们……在“看”什么?
沙僧顺着那无形“视线”的方向,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侧,那紧贴着岩壁的角落地面。
那里,与屋内其他地方铺着石板不同,赫然是一个直径约三尺的、以整块巨大青石凿刻而成的……井口?或者说,更像是一个被封死的井口。巨石严丝合缝地嵌入地面,边缘刻着一些早已磨损大半、难以辨识的符文,与墙壁上的刻痕风格一致,充满了古老蛮荒的气息。
这口井,被废弃了,被封死了。
但就在沙僧目光落在井口巨石上的刹那——
“嗡……”
怀中的九幽镇魂骷,再次震动!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呓语,而是清晰可闻的低鸣!九颗头骨表面,甚至浮现出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幽蓝光丝,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
一股极其阴寒、带着浓郁幽冥死气与……某种熟悉召唤意味的波动,自那被封死的井口深处,隐隐传来!这波动极其微弱,若非沙僧与镇魂骷心神相连,几乎无法察觉!
这井……有古怪!
沙僧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了黑水河底,那共工星火与镇魂骷产生的共鸣。难道这口被封印的古井之下,也藏着与幽冥、与远古相关的秘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降妖宝杖,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凶兽。他看了一眼门口的孙悟空,大师兄依旧背对着他,似乎并未察觉此地的异常。师父在诵经,八戒在酣睡。
这微弱的波动,似乎只针对他,只针对他怀中的九幽镇魂骷。
是警告?还是……引诱?
沙僧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走到井口边,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刻满符文的井口巨石。
触手冰寒刺骨,那寒意并非寻常的冰冷,而是直透神魂,带着一种沉沦与禁锢的味道。符文虽然磨损,但指尖划过,依旧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封印力量。
这下面,到底封着什么?
为何会与九幽镇魂骷产生联系?
沙僧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并非好奇心重之人,相反,他深知幽冥之事的诡谲与凶险。但此刻,这口井传来的波动,与镇魂骷的共鸣,让他无法置之不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迷失已久的部件,突然感知到了本体的召唤。
他尝试着,将一丝极其微弱的、自身修炼的幽冥气息,混合着镇魂骷的一丝力量,小心翼翼地探向井口巨石。
就在那丝气息触碰到巨石的瞬间——
“咔……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碎裂声,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
并非物理上的碎裂,而是……封印的某种“节点”,在他这同源力量的触碰下,松动了一丝!
与此同时,怀中的镇魂骷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幽光!低鸣声变得急促而尖锐!那被封死的井口巨石之下,那股阴寒死寂的波动骤然增强了数倍,如同被囚禁万古的恶鬼,嗅到了脱困的希望,开始疯狂地冲击那已然松动一丝的封印!
“不好!”沙僧脸色剧变,猛地收回气息,全力压制怀中躁动不安的镇魂骷!
他太大意了!这口井的封印,远比他想象的更敏感,也与幽冥本源的联系更深!他只是稍稍试探,竟险些引动了封印的崩溃!
井口巨石微微震颤起来,边缘的灰尘簌簌落下。一丝丝更加浓郁、更加精纯的幽冥死气,如同黑色的烟雾,从巨石与地面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与怨恨气息!
屋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一大截!连那堆篝火,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火光猛地黯淡下去,颜色变得幽蓝!
“嗯?”门口的孙悟空猛地回过头,混沌眼眸中精光爆射,瞬间锁定了那口正在渗出黑气的古井,以及站在井边、脸色凝重的沙僧!
唐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阴寒与异动惊醒,停下了诵经,惊疑不定地看向沙僧和那口井。八戒更是被冻得一哆嗦,迷迷糊糊地醒来,揉着眼睛嘟囔:“咋……咋这么冷……”
“老沙!怎么回事?”孙悟空沉声问道,一步便跨至沙僧身边,目光如电,扫视着那渗出黑气的井口。
沙僧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怀中几乎要失控的镇魂骷,闷声道:“大师兄,这井……有古怪。下面的东西,与俺这头骨……同源。俺刚才不小心……触动了一丝封印。”
孙悟空看着那不断渗出、并且有越来越浓趋势的幽冥死气,又感受了一下那井口传来的、带着疯狂与怨恨的冲击意念,脸色沉了下来。
“好精纯的幽冥死气!这下面封着的,绝非寻常鬼物!”他眼中混沌星璇流转,试图看透那巨石的封印,窥探井下的情形,但那封印之力极其古老强大,即便松动了一丝,依旧阻隔了他的大部分探查,只能模糊感觉到井下似乎连接着一个极其深邃、充满怨念的空间。
“悟空,可能镇压住?”唐僧站起身,脸上带着担忧。他虽无法力,但也清晰感受到了那股足以侵蚀生灵魂魄的恐怖死气。
孙悟空尚未回答,那井口的震颤骤然加剧!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井下传来,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狠狠撞击封印!井口巨石猛地向上隆起数寸,更多的、如同墨汁般的幽冥死气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小半个石屋!死气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的怨魂面孔在嘶吼、挣扎!
九幽镇魂骷在沙僧怀中疯狂震动,幽蓝光芒大盛,竟隐隐有要脱离控制,飞向那井口的趋势!
“大师兄!封印要撑不住了!”沙僧怒吼一声,全身法力毫无保留地注入降妖宝杖,猛地顿在地上!灰黑色的九幽之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试图阻挡那弥漫的死气,稳固怀中的镇魂骷!
孙悟空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
“师父,八戒,退后!”
他低喝一声,双手快速结印,丹田气海中,混沌原初之力奔腾涌出,混杂着一丝獬豸星火的“辩察”与共工星火的“水力”,化作一道灰蒙蒙、内蕴金蓝流光的光罩,如同倒扣的大碗,猛地向那井口镇压下去!
“给俺……封!”
光罩与汹涌而出的幽冥死气悍然碰撞!滋滋的腐蚀声不绝于耳!混沌之力演化万法,强行消磨着那精纯的死气,而星火之力则试图解析、镇压那冲击封印的本源。
然而,井下的冲击之力远超想象,那积聚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幽冥怨念,如同决堤之洪,疯狂冲击着孙悟空布下的光罩,光罩表面剧烈波动,竟隐隐有被侵蚀、冲破的迹象!
沙僧见状,毫不犹豫地将怀中躁动不安的九幽镇魂骷往空中一抛!
“九幽镇魂,听吾号令!镇!”
九颗头骨悬浮半空,幽蓝光芒连成一片,化作一道更加凝实的幽冥屏障,辅助孙悟空的光罩,共同镇压在井口之上!镇魂骷的力量与井下的死气同源,此刻却成了禁锢它的枷锁!
两重力量叠加,那汹涌而出的死气终于被暂时遏制,井口的震颤也稍稍平复。但井下那疯狂的撞击与怨毒的嘶吼,却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暴烈!
孙悟空和沙僧都能感觉到,那封印的松动已然无法逆转,井下的东西,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冲出来!
“这井……守不住了。”孙悟空看着那在双重镇压下依旧不断冲击的井口,声音低沉,“必须在天亮前,想办法彻底解决下面的东西,或者……立刻离开!”
沙僧紧握着降妖宝杖,看着空中光芒闪烁的九幽镇魂骷,又看了看那不断渗出死气的井口,沉默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
“大师兄,你们护着师父先走。”他闷声道,“这东西是因俺的头骨而躁动,俺……留下来守着它。”
他选择,独自面对这口即将爆发的幽冥古井。